表哥和表姐
马家骏
表哥、表姐和我,三人之间毫无血缘关系。他们两人原来根本更不认识。
表哥十岁出头就死了母亲,便离开老家宁波到上海找做生意的父亲。我父亲和他父亲是朋友,见这对父子孤单,就介绍一位族妹,并从河北农村老家领这位姑姑去上海结婚。他父亲成了我姑父,他也就成了我表哥。上海姑姑生了表妹(这和我有血缘),对表哥很不好,把他母亲照片钉在马桶盖里。我父亲知道后很难过,就把表哥领回河北农村我家。我母亲给他做了新衣裳。纠正他那一口听不懂的宁波话。我父亲去了洛阳找工作,次年,母亲带我们孩子们赶去洛阳团聚。在洛阳,表哥先是在家里同我们玩,看看妹妹。我六岁多上小学了,他十四五岁了,又不能也上小学,父亲就给他找了个在军乐队吹号的工作。他有了吃住的地方,每月还有两三块大洋的零用。每到星期六回家,总买点东西提来。母亲见他穿的制服长大,便给他改得合身些。表哥酷爱看书,他的小楷字写得工整而漂亮。就这样过了两年。抗日战争爆发了,表哥随我们全家到汉中,父亲又给他找了个当抄写员的工作。日本飞机对汉中城也狂轰滥炸,我家就搬到汉中城东南的巴山脚下,山坡有一个大庙,离我家有二里远,刚好,表哥所在的机关就迁入这座大庙。表哥星期六和星期天以及有空的时候,就回家来帮忙。我父亲在城里工作,不是每周假日都回家。有些体力活如扫院子、买柴等等,都由表哥干。母亲那时多病,连弟弟都送到好几十里外的奶妈家,接着又请奶妈的大女儿来我家洗衣、做饭。我就把奶妈的大女儿叫“姐”(当地人把亲属中同辈人都叫“老表”,自然称年长女姓为“表姐”),表姐随着我与弟弟妹妹把我母亲也叫“娘”(当地人称女长辈叫“孃孃”),这样十八岁的表哥就认识了十五岁的表姐。
表哥中等身材,白皙,有南方人的细致,办事认真而有条理。他很腼腆,见了生人就没话,在父辈面前,彬彬有礼,从不插言接舌。加之长得清秀,人们都喜欢他,还有人说他是个大姑娘。但表哥对弟弟妹妹很爱护,常小声讲傻女婿之类的民间笑话给我们听,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表姐就不同了:她长得健壮,黑红的圆脸上有两道粗眉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平时不正眼看人,她要认真盯你,好像眼睛会说话。似乎头半年,他俩就没有搭过腔招过嘴,后来我发现他俩总有说不完的悄声细语。一回,春节前,父亲按孩子们脚的大小,给每人买了双新鞋。表哥端详半天才穿上,走来走去试个不停,挺挺腰,好像自己长高了。表姐从没有穿过这么漂亮的鞋,她找出刚来时母亲给她做的花衣,一并穿上,还特别请同院的大婶品评。大婶微笑说:乡下姑娘变成城里小姐了。不过做饭时又都收藏起来,等大年初一再穿。晚饭后,厨房里传出煮腊汁肉的香味,我想去弄块尝尝。厨房里,水蒸气笼罩得墙上的桐油灯更影影绰绰的,黑暗中只有灶口映出的红光。除了煮肉的咕嘟声,一切静悄悄。其实,灶前的矮长凳上,表哥与表姐并排无声的坐着,都瞪着灶膛,不时拨弄柴禾,火光把二人全映得比关公的脸还红。见我进来掀锅盖,表姐忙站起训斥我:还没熟!都快上高小了,还这么馋?不知何时,表哥已去了上房。
一个风清云白的秋天,表姐带我去看表哥,我们走到大庙前,先爬二十多级台阶,才到山门前,山门左右庙墙外绕庙的山坡小路,长了水桶粗弯曲的一溜柏树。一进庙一股桂花的清香扑鼻,原来一株七八人抱不住的大桂花树,把整个院子笼罩得清幽而香气袭人。有人说:这是萧何亲手栽种的。表哥住在偏院里,进了桂树旁的圆门,来到禅房。一明两暗的房子,外房是办公室,表哥住在里间。偏院的其他房子,也是机关占用着。庙里的和尚都住在后院,和偏院不相通。在表哥简朴的住房里,表姐同他说话,我趁机去前院和大殿转转。这座庙与我见过的其他庙一般样,不同的是这株满庭芳的汉桂,花不是通常的四瓣,而是五瓣;还有庙侧与前院分布有五个涌水泉,泉分五色,偏殿有五位各色的龙王塑象(佛教寺里的道教神),因此庙叫“圣水寺” ,我们住的这一带叫“灵泉乡” 。表哥与表姐已走到前院,找我一同去庙后右边山坡上的亭子玩。山不高,一会儿就爬上去了。从亭子可以看到远处蜿蜒闪光的汉江,看到十多里远苍茫迷蒙的汉中城的天主堂高耸的钟塔。我累了,不知不晓靠着亭椅睡着了。我再醒来,见表哥与表姐从更高山冈上朝亭子慢慢走来,表姐手里还有一束采得的野花。我们告别了表哥,一路上表姐高兴得直小声哼歌,我边走边拾石子投向稻田远处的鹭丝。我跟着表姐,不经意地拍掉她脊背上的草屑。
我小学毕业那年,日本飞机不来轰炸了,反而是由四川飞来的美国机群越过头顶飞向东北方去轰炸日本人了。这样,我家就离开住了四年的山麓农村,迁回城市,这也便于我走读上中学。父亲觉得替表哥未来着想,不能总当缮写员,但表哥只在宁波念过三年小学,人也二十出头了,不可能读普通正规学校,就让他考入了军官学校。表姐十七八岁了,母亲有意作媒说给表哥,父亲以为表兄去了军校,此事只能从长计议。弟弟早已离开奶妈家,奶妈家也需要人手,表姐的来城里卖豆腐的父亲便把表姐接回去了。从此,表哥与表姐再也没有见过面。
表哥军校毕业后,悄悄地去找过表姐,但他地址不清,口音不准,徒劳而返,又不敢询问我父母有关表姐的情况。他当了一年多军需官,抗日战争胜利了,他就请了长假(辞职不干的代用词),在北大街开了一间门面的寄卖所。他的店铺在我所读的高中附近,我常去寄卖所玩。他的生意不错:抗战胜利后,外地人纷纷要回故乡,不能带走的东西要脱手;许多美国飞行员还没撤走,有美国烟酒和物品要卖。但他在宝鸡的一个朋友,请他去宝鸡合作,于是1946年他便转让掉店铺,告别我父母,离开了我们。从那时至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父母都先后去世了,我始终未得与表哥晤面。当时从他寄给我父母的信中得知:他1947年与宝鸡朋友一同去了台湾。在路过上海的时候,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看望了分别十二三年的父亲与继母(我姑),当年还是婴儿的妹妹,也十三四岁了。姑父为了牵住表哥,随后给他介绍了上海郊区的一位农村姑娘。1949年,这位未来表嫂在他哥哥陪同下,坐船去台湾和我表哥结婚。这时,上海解放了,我们失去了和表哥的联系,表嫂的哥哥也被阻留在了台湾。
1949年春的一天,表姐抱着婴儿,由丈夫陪同来我家。她一进院子就先大声喊“娘!”母亲迎出来,进了屋,母女先抱头哭了一阵,这才边擦泪边说话。我们轮流抱过婴儿称赞,我端详了这位姐夫:很少见如此丑的男人,他的五官长得都不同于一般人,而且还都稍微有些移位,我下意识地拿这位黑瘦的姐夫,同英俊的表哥去比照,暗猜表姐肯定不会满意这桩父母包办的婚姻。在厨房拐角无人处,表姐悄悄问我表哥的情况,我如实的告诉她,她擦着泪进屋去了。次年,我到西安上大学,几十年也没同表姐有联系。1970年,战备疏散,我想把妻儿送回汉中。这回回家,庶母说,她在大街上见到表姐,因我父亲已不在世了,所以,表姐没进家门。表姐家住山区里,离城四十多里,以后,又断了信息。
1951年,大学里搞思想改造运动,先是批判教授讲师们,后是每个同学自我思想批判,继而是忠诚老实运动,交代问题。其中一项是:你有什么海外关系?我老实的在小组会上说:我有个表哥在台湾。下到班组的指导运动的工作人员很惊讶,就凑近问是怎样的表哥?我说:他的继母和我父亲是同一个曾祖父。这位干部和同学们静静掐指计算一阵说,这门亲戚太远,而且也没有血缘关系。后来,大概没有算我的社会关系。其实,我心里说,他在我家与我共同生活十来年,和我亲哥差不多。
几十年的风雨都过去了,把表哥和表姐的往事也都藏在了脑海深处。1983年,我出席在厦门召开的“纪念屠格涅夫逝世一百周年暨学术讨论会”。会毕,我和也与会的老同学同行,她约我去上海她家,等她儿子给我买回西安的卧铺票。除了买东西、看电影,走之前的头一天,无事,我忽然想去看望一下族姑。隐约记得解放前,父亲有两三次令我去邮局给姑父寄信,在路上我看过姑父所住地址。于是,那天我就跑到曹家渡,按记忆中的里弄与门牌号找来。找到后,见门锁着。对门一位老太婆问我找谁?我说了表妹与姑父的名字。老太婆告诉我:“她们四年前已搬走了,你姑1972年已去世了。”她还说,去年在街上遇见表妹,给了她个地址,约她去闸北新家玩。老太婆听我说是远道来寻几十年前的亲戚的,便让我进她家,喝茶歇息,容她慢慢找那写地址的纸条。中午了,老太婆非让在她家吃饭不可,饭后继续找,没找到,老太婆发急,我也遗憾,因为我次日晚就要回西安了。刚巧,老太婆的儿子一两星期没看母亲,今天有空来看她,问明情况,他记得纸条夹在了何处。我高兴地抄了一份,拿上地址,从上海西南角跑到东北角,在闸北找到表妹的家,原来是海军医院军医宿舍。其实,说了单位,没纸条也能找到。我一敲门,开门的是八九十岁的老者,估计是姑父。我说我是陕西来的,他便提我父亲姓名,问我是不是?大概他最后见到的我父亲同我现在年龄相仿。不久,表妹与她丈夫下班了,上高中的儿子也放学了。认亲和寒暄之后,表妹问我:是不是从她哥哥那里知道了她的地址才找来的。我说明找到闸北的过程,并问她:同哥哥联系上了吗?她拿出表哥从美国凤凰城来的信给我看,上面写道:收到台湾表嫂转来的上海的信;他在凤凰城大女儿家住了几个月了,下周回台湾,再覆信仍寄台湾;特别打听汉中舅母(指我母亲)一家的情况。表妹说,我要没去闸北,她不可能知道我家情况的。表妹不久要覆信,我当即写了一页,让她一并寄给表哥。我信上说:我的父母都去世了,告知他现在我的工作与地址。吃饭前后,表妹谈了两件事:一是与她哥哥联系上的过程:原来,她出差到郊区,在一个饭馆吃饭,对同行者说:我嫂子娘家就在附近,但不知具体村子,也从无来往。吃饭间,听旁边一群人谈话,内中打扮不一般的是台湾商人,他来此是替老朋友捎家信,这位朋友当年送妹妹去台湾结婚,被阻隔了几十年。表妹听了就去问,你说的这人是否姓姚?送台湾客人的那群人奇怪问:你怎么知道?原来这群人大都姓姚,于是找到嫂子娘家人,自然也就知道嫂子与哥哥的下落。她是这样与表哥联系上的。二是说了她一生受到的牵连。她上中学时报名参加军干校,开始不批准,原因是她有个哥哥在台湾。经过力争,说明十三四岁时只见过哥哥一个下午,加之她平常表现好,学校与老师说情,她才入了军医学校学护理。抗美援朝时,她在火线上出生入死救护了许多志愿军伤员,虽然立了功、受过公开表扬,但她几次递了入党申请书,答复都是再考验考验。在战场上她和一医生建立了爱情关系,医生是党员,组织上要他考虑女方有台湾关系,他坚持爱情关系,长期不批准结婚请求。到了六一、六二年,双方年龄也不小了,三年困难时期也松动了些,遇上通情达理的领导,才得结婚。表妹指着妹夫:医生!怎么不讲话?妹夫笑笑,说:你不是前年也批准入党了吗?还分了这套房子。表妹说:这多亏改革开放。
不久,我收到台湾表哥的来信,上面讲了他几十年的情况,讲了他的家庭与儿女现状,尤其对舅妗(我父母)之下世,不胜悲恸。他说:舅妗待他如己出,是他最亲近的人,连报答都没来得及。再一封信说,他的幼婿随观光团要来西安,令他捎两样东西给我。(我执其婿给的票据去华侨商店运回大型彩电、冰箱)。他在信中问到想念几十年的表姐的情况。但,我也不知道表姐的下落。
1984年暑假,在我将去青海师院讲学的前一周,汉中市文化局请我去给他们办的戏剧创作研讨会作两场报告。在汉中我要求他们用车送我下乡回小学时的故居和圣水寺看看,并到另处地方找个人。我隐约记得表姐家在张家村,便离开故居,又驱车几十里到了表姐村庄。一群人立刻围了上来,我向村民说了表姐的名字,有人叫来年长者,一位老大娘说,表姐的父母早去世了,弟妹都在外地。表姐丈夫在山区的李子垭。她叫来一个小伙子带路,随车一同进山。过了镇子,山里就没有公路了,汽车在狭窄的土路上颠簸,终于到了村子。车停在路旁,文化局陪人与司机在茶铺休息,小伙子领我又走了一里多高低不平的崎岖小路,来到一所旧房子面前。小伙子喊:姑!有人看你哪!出来一位衣衫陈旧的苍发老太婆。她出房门,在阳光下眯着眼,发傻地看着我,大概心想这是谁呢?竟来看她这个老太婆?我说:“姐!你不认识我了。”她又端详片刻,认出了我,叫着我的名字,让进屋里坐。在谈话中得知:姐夫已死多年,四个儿子,中间两个到外乡当了“上门汉”(招赘女婿),两个住在附近,老大挺孝顺,不时照应她。她问到“娘还好?” 我说已去世了,不由她落下泪。她又问:表哥有没有下落?我讲了表哥的情况,她又落下泪。她要给我们做饭,我说大路上还有两个人,说好经过镇子时吃饭。表姐送我到大路上,茶铺里走出来司机,发动了车。我在路旁给了表姐一些钱,上了车,回头看见车扬起的飞尘中,表姐呆呆地站着,直到汽车在山凹里转了弯再见不到她。回到文化局招待所,甚至后来多少年,表姐送我的那一刻景象总在脑子里浮现。我懊丧自己没照像机,拍下表姐的形象,给表哥寄一张;也后悔没带上表哥的近照给表姐看看。
开学后,我从西宁回来,头一件事是写信给表哥讲讲表姐的近况。但,表哥回信中只说他知道了。我想他又能如何呢?表姐是文盲,给她写信,又能如何呢?又是十六七年过去了,表哥已年逾八旬,有糖尿病,来信不多,只谈他子女现状,再没打听过表姐。我想大概他把圣水寺乡下生活的甜美岁月,永远记在心底里吧。表姐的情况如何,我现在不知道。总想什么时候再有机会去一趟李子垭,这回一定带上表哥的照片,带上照像机。
2001.9.24.
(2003年5月26日台湾冯毓清电话告诉说:她父亲于5月18日时逝世,我将此文的繁体字版寄她;2004年11月12月冯莹由美国凤凰城来信说见到她妹转寄给她的《表哥与表姐》,不胜感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