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忆(四)
作者:武稳祥
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简称 文革)开始了,神州大地、风起云涌,革命浪潮、波澜壮阔。
当时,我正在上六年级。一般的平民百姓、以及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学生娃们,当然不会知道上层领域的矛盾和斗争。只会跟在广播、报纸的后边,鹦鹉学舌,摇旗呐喊。
运动之初,全国自上而下一齐狠批邓拓、吴晗、廖沫沙——‘三家村’ 黑店。其实,当时什么‘燕山夜话’‘海瑞罢官’,什么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等等,我们都太小 也不太懂,反正只知道紧跟着形势、照这样子批判就是了,无辜的纸和墨都遭了殃。
君请看:
大 鸣 大 放 大 字 报,
红 色 标 语 满 天 飞。
造 反 有 理 大 夺 权,
老 子 才 是 革 命 的!
全国一大批革命老干部,都被打成了黑帮、走资派,一律靠边站;让富有造反精神的革命闯将来掌权。中华民族的多少优秀灿烂的文化遗产,统统被斥之为 “封、资、修”、“大毒草”,齐齐被批判 被抛弃。在这个红色海洋的氛围中:有多少文艺界的艺术家 悄然销声匿迹,有多少才华横溢的栋梁之材被埋没…… 摧残了整整的一代人,改变了多少人的人生命运啊!
广大的青年学生、单纯而又幼稚,又被利用、也被愚弄。运动之初、国家被他(她)们搞得乱七八糟,风风火火、天翻地覆。后来,其作用完了,又被贬到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称之为‘老三届’。
因而,构成了一个特有的社会阶层,谱写下一曲曲催人泪下的感人故事。在这其中、大潮无情,埋没了多少俊杰志士,淹没了多少旷世英才,白白糟蹋了一代人如花似锦的青春年华。这也是一个特定环境下 千古罕见的悲剧。
十年动乱、空前绝后,上层斗争、波及全国。双方较量、百姓遭殃,斗争不息、无限上纲。尔虞我诈、人心涣散,抓了政治、漏了生产。百业萧条、物品奇缺。结果 导致了国民经济面临崩溃。教训惨痛,触目惊心。千万再也不敢来第二次了。
文革初,我村的老红卫兵 以男女青年团员为主,称为 ‘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力单势弱。后来 又新成立了以群众为主的 ‘临时革命委员会’(简称 临委会),人多势众。(和西安 农总司 有联系)新的攻击老的是‘保皇派’。两派水火不容、自始至终都是不共戴天的对立面。其时,给我影像最深的是‘8、28事件’。
那一年忙罢 入秋之时,老红卫兵组织人马紧跟形势破四旧——挨家挨户收神匣等。其中 有一户 ‘来’ 姓妇女硬是不给,立即被戴上高帽游街示众。(‘来’ 恰好是贫协会员)声势浩大,顷刻惊动了三村八社。在学校门前的大场子上,涌来了许多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喧嚣吵杂、熙熙攘攘。
人常说 “入了秋后、还有24个火老虎。” 那天的天气特别炎热。其中 有邻村的几个老汉、和我父亲很熟悉且很友好。就开玩笑地对父亲说:“今个儿到了你的门前,咋连一口水都喝不上。”
热心的父亲 赶快从家里提来了一壶水,壶嘴上挂了一个缸子。老汉们凑在了一堆。一边抽着旱烟、喝着水,一边唠闲嗑。谁也料想不到:就这一下、竟然闯下了弥天大祸。
第二天早上,临委会以 ‘批斗了贫协会员’ 为由,对老红卫兵进行了强有力的反击。这一切 本来就是帮派之间弱肉强食的互相斗争。可是 有一些别有用心之徒,就把我父亲也牵扯了进去。说他送水是支持批斗贫协会员。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中午,临委会写了一副对联、派人送到我家,命令立即贴在大门上。父亲急忙打开一看,白纸黑字、赫然醒目:“提茶送水 梦想复辟,张牙舞爪 妄想变天”,横批:“白日做梦”。望着这一个个龇牙咧嘴、狰狞恐怖、毒蛇一般的黑字白纸,父亲的心在颤栗,手在不停地哆嗦。
我处的乡俗 谁不知道:一般家里死了人、过白事才贴白对子。如今这明明是在欺负人么?只因成份大,低人三分,“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屈居檐下、万般无奈,只得任人宰割。迫于形势、犹豫再三,父亲噙着泪花,抖着双手、步步颤颤,只得给人家贴上了。
从那以后,每次进大门,我的心都在淌着血。白对子就咧开大嘴 嘲笑我:“真无能,窝囊货。”如此蒙耻含辱,长达数月之久。一直到了寒冬,西北风才慢慢把它刮掉了。
斗胆试问:提个茶、送个水,就能复辟?提个茶、送个水,就是张牙舞爪?何况 就是给几个朋友老汉喝了点水,又与你何干?即使不对、亦难得如此的小题大做,也就未免有点受之有愧了。若要却之、岂不又太不恭了,实在太感谢抬举了。
如此用功,只怕太可惜纸和墨了!如此费心,就不怕得个心脏病?如此糟蹋人,就不怕头上有青天?如此欺负人,就不怕众口难捂?公理永恒,青天在上,相信它总有一天会睁开双眼的:恶徒横行,肆虐乡里,鱼肉良善,欺压良心,必遭天谴,难逃报应!
文革中,造反派的嚣张气焰,登峰造极,唯我最革命,老子天下第一!简直是无法无天,不可一世。当时所有的党政机关都被夺了权,为造反派骄横地取而代之。国家的要害部门——公、检、法,全被砸烂,再踩上一只脚,打入了地狱。之后,他们更是横行霸道,肆无忌惮,完全没有了一点后顾之忧。
太平世界、朗朗乾坤,他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掠夺。还美其名曰:“破四旧、抄黑窝,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事实上,他们明火执仗,打家劫舍,堪比那土匪强盗 都有过而无不及。在那个火红血红的年代,我家自然也就在劫难逃了。
那一年忙罢 入秋的一天,天色阴沉沉的、好象马上就要塌下来似的。早上,我还在西湾地里上工,仰望着天色不好,莫名其妙的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放了工、就急忙往回赶,刚走到巷口,就看到我家门前已经涌了一堆人。我刚想进门,“不准进去!”猛听一声断喝。原来 大门已被一个女红卫兵紧紧把住了。你看她喔架式:
只见她 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身穿一件不合体的黄军服上衣(她太胖),左臂上带着红袖章,高高的挽起两只袖子,双手紧紧地插在腰间,两条腿蛮横的当门叉开,一副凶神恶煞的架势。大有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的英雄气概。堪比那秦琼、敬德还要凶狠十分。
一看眼前这阵势,一下子我明白了,前几天就听说邻村闹抄家,现在肯定是在抄我家。想当年伍子胥是有国难投,现如今我是有家难回、无可奈何,只好坐在大门外的石头上,又是饥饿,又直打寒噤。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只见造反派们一个个都嬉皮笑脸、得意忘形,拿东西的、抬箱子的,闹闹哄哄、吆吆喝喝,俨然就象是拿自己的东西。一个个厚颜无耻、吆五喝六,英勇的如入无人之境,毫无一点羞耻之色。‘勇敢’如此,也称闹革命,简直就是对 ‘革命’ 二字的亵渎与讽刺。
打家劫舍的“英雄”们,满载而归、扬长而去。屋里门外,霎时死一般的沉寂,青天白日的、不由得毛发竖立,咋给人一种阴森森地感觉。我悄然进门,眼前遭劫后的情景、实在令人惨不忍睹:父母无奈地瘫软地上,满院子一片狼藉,残留的家具东倒西歪,烂纸片、碎玻璃、炕洞灰满地都是。怎么还有灰呢?
后来方知:原来他们怀疑炕洞里可能藏匿有金银财宝,就急忙找来锄头,连灰带土 狠狠地朝外搂。双眼瞪得象牛眼一样大,结果是一无所获。失望而疯狂的英雄们,仍不甘心就此罢休,就又搂锅洞,还是什么也没有。害气扔了锄,累的气喘吁吁,两只眼睛象贼一样、咕噜噜地乱转,又在搜寻新的目标。
墙上贴的纸画全都被撕掉、扔的满地都是。其中有一副 ‘下山虎’,被撕下的半张扔在地上,半截虎仍残留在墙上,悲啸哀鸣!它当然也不知碍了什么路,犯了什么罪?大概是被算为了 ‘四旧’,沾了主人的光吧,因而才惨遭如此毒手。
在农村 家家的冲门处 都有一个供奉 ‘土地爷’ 的堂堂,俗称‘土地爷堂’。每年过年 都要点蜡香、磕头跪拜,祈求上苍神灵:保佑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全家大小、无恙安泰。
由于当时破旧立新的劲风猛烈,胆小怕事的父亲自知成份大、怕人家来搜事:“你家咋还有四旧?” 就悄悄堵上砖头,用泥 泥了。
抄家之际,勇敢的 ‘造字牌们’、就用镢头胡乱挖了一通,企图能找到 ‘变天账’ 什么的,结果还是一无所获,白白瞎忙了一阵子。劳而无功,一个个垂头丧气、活象放了气的癞蛤蟆。
屋里的衣物、不论男女大小,也不管新旧浑烂,就连父母为他们预备的 ‘老衣’、也统统被抢掠一空。还有一些没人穿的旧鞋、也都被掠走了,以扩大战果、炫耀战绩。
后来,还在学校搞展览。本来 我也想进去看看,但大门口设有双岗,凡是‘红五类’ 尽可自由出入;只要是‘黑七类’,就一个也不准进去。我在学校大门外徘徊良久,扪心自愧,望而却步,怏怏离去。
没有阶级 不分等级的自然界,它不管你人世间如何闹腾。依旧还是按照它的自然规律 春、夏、秋、冬,按部就班,周而复始。被抄家时 还是热天,身上穿的仅仅都是单衣裳。夏去秋来、天气转凉,渐渐地冷了,需要添点衣裳。
但是 所有的衣物都被掠走了。箱子紧锁、封皮狰狞。父亲在这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低三下四、乞求人家发点慈悲,给点御寒衣裳。头两回人家还无动于衷、不予理睬。天气越来越冷,把人冻得直打冷战。三番五次的乞求,好不容易人家总算开了恩。添加了衣裳,人身上不冷了,可心里更冷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人为的 因缺衣所受的寒冷。
在稍空闲坐的时候,父母曾多次万分悔恨地说:“当年为啥咋不耍钱呢?为啥咋不抽大烟呢?就光知道省吃俭用过日子。到如今 又害了我们自己、又害了娃们!哎—— 当初是何苦呢?”
我也曾暗暗憎恨过这个家庭,正是因为它:才使我低人一等,饱尝屈辱,和同龄人不能平起平坐。你请看有的同学 因为家庭成份好,而成了光荣的解放军。有的同学 因他妈或他爸是干部或党员,成了令人羡慕的工人,后来连妻子和儿子 都是工人。经济有保证、看病有保障,现在退休了 毎月仍收几千元,到处旅游观光、多逍遥啊!但正是因为它:而我的人生之路,坎坷载途、步步艰难,很可能要影响我这一辈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慢慢地我也懂得的事情多了。改变了我的这一看法:一味光埋怨他(她)们 又有什么用呢?社会走到了这一步,他们也是 “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啊!他们又有什么错?又有什么办法?我在心里谅解了他们。
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撕心断肠的伤痛,弹指一挥间,业已过去多年了。犹如过眼烟云、随风而去,一去永不复返了。但是 每当回忆起这些悲惨的往事,刻骨铭心。悲酸的一幕幕,不平的一桩桩,都令人记忆犹新,不寒而栗。留在脑海的阴影,永远也擦不掉!砍在心上的伤痕,永远也抚不平!
实可叹:
不 堪 回 首 忆 当 年,
备 受 屈 辱 咽 悲 酸。
世 间 不 平 知 多 少?
抚 今 追 昔 问 青 天!
(末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