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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应该比我们孤独
这区别于牛羊，和牧人
他们可以在晚风中
回到自己的傍晚里去
远远看去，它们的确一片柔软
连着另一片的柔软
靠近后，是一棵毗邻一棵
各自招摇，各自蜷曲，各自暗黄
原来，有邻居并非就不会孤独
这多么动人。我走了几千公里
就为了看看亿万棵与我无比相似的草
我耗费几天时间不分昼夜地
被它们教导。我看它们纵情绵延
在天地间舒展自己的拳脚
又看他们怎样被沙土和野葱花的香气分开
剃头
二月，祖父和他的老伙计
会选择一个晴好的正午
在院子里，放一条高板凳
清水打湿磨刀石，老伙计磨刀
祖父用热水热毛巾，一遍一遍
将自己苍老花白的头颅泡软
而后，又换祖父来磨刀
又换老伙计用热水热毛巾
将同样苍老花白的头颅泡软
当二月的刀子再也没有一点儿锈迹
他们干干净净的，轮流坐在高板凳上
手上，轮流拿着刀子，和热毛巾
他们颤巍又小心地剥落彼此
柔软的壳，像剃去第一次胎发
那时太阳照着他们身上的尘土
院子寂静。远山也还没有
针对他们任何一个人，露出九月的杀心
在医院
一扇新做的门为我打开
祖母脚底拇指般大的深渊
将我永远留在童年的苹果花上
日日我凝视她的伤口
计量逐渐小下去的半径
数她夜里起床喝水，咳嗽
的次数。夏天的夜色是苦涩的
液体，滚烫。我药渣般的脸
也像极深渊
亲人
在陕南，年幼的孩子们难眠或多病
父母就会遵循神嘱
为孩子寻一位未曾谋面的亲人
选中的人，将和孩子共享纯洁的磨难
一颗大树，一座桥，男人，女人
带着铃铛仓皇而逃的土狗
不幸的孩子等待着
在某个特定的时间
被它们认出
我曾无数次猜想。假定万物
都可以被人们当做亲人
那么我们身边的事物
是不是也由那些死去的人
置换而成呢？
我中秋时的叔叔多么金黄
叶子一片又一片地
从他头上落下来
外公带着他巨大的轰鸣声
从钢铁管道中倾斜而出
还有更多死去的人
他们耸立着高高的树冠
咬着岩石的牙关一言不发
等待着，被人认出
倒退
我眼前的猎人，越来越老
渐渐老成了他杀死过的
斑鸠，山羊，果子狸……
他坐在门口晒太阳时
我总会担心
他干瘦的影子
会突然变成一把猎枪
将他捕获
清除
一个人被这世界清除了
离开前，他会收走一切
他曾踩过的土地上
那些脚印化为虚无
户口本上，红色的印章
收回他的话语权
他的照片被蒙上一层白布
他的衣服会被一件件烧掉
他的遗孀不会看见他的坟墓
他住过的房间会被永久荒废
甚至连葬礼上的悼词
都会被一遍又一遍的大火
清洗成一串简单的
语气词
草赋
杜甫。别再责备了
早没有人再渴望完整了
给你一间唐朝的教室
那些孩子绝对不会公然在
大庭广众下群体行窃
年轻有罪，年纪大了也有罪
他们也惧怕墨一样的夜色
蜀地的暴雨，温差
在自家的房子里站着
淋小雨。忍受经年的尿臭
扶贫和资助，他们想都不敢想
其实你已经原谅过他们了
这些孩子，跟草又有什么区别呢
从渭南到长安，再到成都
你肯定也见过许多这样孩子
和这样的草
有时候孩子睡在草上
有时候草插在孩子头上
你也惧怕谋杀理想吗
一棵草被春天追赶到秋天
我们分饮一杯晚霞般的燕麦
匹夫篇
写诗，狠命掏空自己
编织谬论，又推翻谬论
我是昏君，也是自己的暴民
但。这些重要吗？
为他们建房子重要吗？
牡丹花已不在云端
大臣们为了女人大打出手
皇帝和词语的偏旁互相慰藉
带血的英雄们终毁于明或清
是的。眼睁睁我们掏空了他们
无意义的溪水，无意义的蓬头稚子
无意义的鸟的心悸
比起热的白绫，冷的箭矢
一首诗，永远无法成为凶器
那我们掏空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并不值得。我们掩门哭泣
清醒地睡去，明天有人送米来
我空荡的胃如今什么都不缺
苹果
一枚苹果呈现在我眼前
如此诱人。如落雪的圣诞
一个哲学狂热分子告诉我
苹果即禁果
我并不把《圣经》作为枕边读物
亚当和夏娃，他们的羞耻心
是上帝惩罚他们的开始
然而惩罚之沉重，是必然的
正如我对某些事物感到厌倦时
会有人跳出来告诉我真相
“如果你见过一些庞大的事物死亡，
就会发现一切毫无意义。”
在伊甸园里
只有上帝明白一切
看旧照片
这个下午，失效的事物太多
除了塑料纸下堆起的气泡
还有大把大把少女的长发
她的喇叭裤，的确良衬衫
她白嫩的手指悄悄爬上细纹
她的美，被另一个人代替
她的腼腆永远留在旧照片里
从此是一个新的女人
用她的双手抱着孩子
去菜市场讨价还价
也流她的眼泪，比从前更多
去接受那些恶毒或亲密的称呼
“亲爱的……”“妈妈……”
“外婆……”“嘿，那个老女人！”
她承担着来自世界的善意
也必须接受指责和唾沫
时间平缓或激烈地磨损她
她从没有留在任何一张照片里
却一直在变得更旧
高短短，90后。陕西汉中人。有诗歌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校园文学》《扬子江》《西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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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诗歌》2023年七月目录
“崖丽娟诗访谈”：冷霜｜当代诗需要与其他人文领域形成主动的认识思想连带
“他山诗石”：北塔｜2013年第52届斯特鲁加诗歌节优秀诗作举隅点评
“朱贝骨诗社”：付邦｜南行记
“他山诗石”：张桃洲｜“发现了一种语言去赞美……”——巴克斯特诗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