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荐稿/龚剑新 主审/沉默 签发/陈百贵

姐 姐
汤晖章

我的家门前有一口水塘,对面是山,背面也是山,而且山岚相连,从背后山上一直可以绕到对面的山上去。山不高,山坡也很平缓。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山上就长满着青青的野草,生长着我们小时候常吃的山荸荠、乌泡子。到了秋初,野草开始发黄,地榆苗开出了深红色的花,小蓟草开出了水红色的花,山荸荠也开出了淡黄色的花。这时候山荸荠的根已经膨胀起来,有小手指那么粗,吃起来香甜可口。小时候,我和姐姐就常到对面山坡上来玩,也常挖这山荸荠吃。
早晨,太阳光从窗户的格子里透进来,照到了床上。姐姐把我摇醒,并且打来了洗脸水。我用那破旧乌黑如同抹布一样的手巾抹了一下脸,姐姐帮我把手揩干净。每天都是这样,因为妈妈在我还在睡梦中就出早工了。这时,从食堂里传来了开饭的钟声,姐姐便拉着我的手小跑起来。到了食堂,妈妈已经领到了她自己的饭,我们的饭必须自己去领。姐姐便拉着我,站在一大群领饭人的后面,慢慢地捱到那高高的圆甑旁。发饭的康叔用他那独特的、圆润动听的嗓子呼叫着每一个领饭人的名字和规定的饭量。
“吴雪兰、吴小兰,一钵四两啰.........”
于是,一小黑钵粗米饭就落到了姐姐手中(那时用的十六两秤,四两即0.25市斤)。我随姐姐挤出人群,来到妈妈身旁,姐姐把饭交给妈妈。妈妈把这钵饭用筷子从中划开,分一半给我(其实我的定量只有一两五,姐姐大些,是二两五)。饭特别香也特别甜,好吃极了,我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光了,把眼睛睁得圆圆的,望着姐姐的钵子里,她还没有吃完一半呢。姐姐看我太馋的样子,就把没吃完的饭全倒在我的碗里。妈妈看到了,从自己的钵子里挑起一小它饭来放进姐姐的钵子。可是姐姐很快把饭还给了妈妈,并且说:“妈,我吃饱了,你吃吧,吃了还要出工呀。”说完就飞快地送钵子去了。
妈妈每餐也只能领到一钵四两的饭,没有菜,更没有油。这时我看到妈妈在墙角边蹲了下来,用袖子擦起了眼睛。那时候我五岁,姐姐八岁。爸爸和哥哥到几十里外的山村里炼钢铁去了。妈妈每天要忙着出工,都不能来照顾我们。因此,我和姐姐就成了每天形影不离的伴儿。
姐姐长得很美。圆圆的脸蛋上长着一对水晶晶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显得特别好看。大人们说姐姐的眼睛里透着聪明灵秀气。她一笑起来脸颊上就会出现一对圆圆的小酒窝。我常常在她笑的时候用手指去点她脸上的酒窝。乌黑的头发扎起一对小辫子叉在两边,弯弯的眉毛更惹人喜爱。下巴有点儿尖,大人们说下巴尖显得伶俐,但我觉得下巴尖不好看。我爱看姐姐笑的样子,她笑的时候,下巴就不那么尖了,我希望姐姐能胖一点。
我同姐姐一起去上学,姐姐读二年级,我读一年级。去年姐姐报名时,我也跟着去报名,老师问我几岁了,我说六岁,学校不收。今年我记住了说自己七岁,就报上了名。每天只半天课,很早就能回家。
下午,姐姐从门旮旯里拿出那还剩两个齿的,因为我藏起来才没有被收缴去炼铁的小耙头,对我说,“我们挖土茯苓去。”姐姐拉着我的手,越过门前的塘基,爬上对面的山坡。太阳还当空照着,天空格外明丽。几朵白云飘着,空气特别新鲜,风从山那边吹来,把一阵阵野花野草的幽香直往鼻子里送。山上蜻蜓来往飞舞,各种红的白的黄的不知名的小花,把山坡点缀得格外美丽。我摘下一朵小花,问姐姐是什么花,姐姐说是跃进花、光荣花,并且把它插在自己的头上。那开着淡黄色小花的是山荸荠。姐姐用心的挖着,不一会儿就挖到了十几颗。她把它们剥去皮,分成两小堆,一人吃一堆。我吃了两颗就不爱了,剩下的就全给姐姐吃,看她吃得有津有味。我坐不住,就满山跑起来。
我放慢了脚步,因为我看见了一只美丽的红翅膀蜻蜓停在一株地榆苗的花头上,还不停地颤动着那薄薄的翅子。“洋眯眯”——小时候我们都是这么称呼它。多么可爱啊!我轻手轻脚走近它,悄悄伸出手去。可是迟了,这小东西发现了我,扑扑地飞了。飞得不远,又落在前面的一颗小树苗上。我再一次悄悄地走过去,生怕它又飞走,身子猛地往前一扑。呀,它又逃走了,小树苗也被我的身子压倒。我爬起来,把小树扶正。这哪里是一颗树呀,红红的细细的杆子生长着稀稀疏疏的嫩刺,油绿色的叶片显现出一条条清晰的叶脉来。
“土茯苓!”我惊喜地叫着,“姐姐,这里有土茯苓!”
“啊?”姐姐应声跑过来,反复看了看,“是的,别再大声叫了啊。”
我抿着嘴不再出声。记得上次二哥带我们挖土茯苓的时候,就告诉我们别喊它的名字。哥哥说,挖土茯苓不能喊叫,喊得它听见了,就会逃到深土里去,再也挖不到的。
这一回大概是我只叫了一声,这土茯苓还来不及听见吧。姐姐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把它挖出来了。好大一个啊,足有大人的拳头那么大。我说:“姐姐,这么大的我还没见过呢,怕莫不是的吧?”
姐姐抠去了块茎上的泥土,反复看了一会,说:“是呢,土茯苓就不兴有大的了?这里土肥,就长得大。你看这叶子好大的,也比我们以前看到的大好多呢。我们去扯些枯草来,煨熟吃。”
我们扯了很多枯黄了的茅草,堆成一堆,姐姐从身上摸出一小块火柴皮子和两根火柴,把茅草点燃了。火苗升起来,在强烈的阳光下,那火苗显得多么淡弱啊。姐姐把土茯苓塞进火堆中。热得很,我们就离得远远的望着。
风轻轻地吹,火越烧越旺,不一会便在周围浓密的茅草中蔓延开来,烧着了一大片。我望着四处燃烧的火苗,觉得好玩极了。
姐姐突然感到非常地惊恐,一声惊呼,迅速奔向着火的地方,用双脚使劲踩灭那正在扩大地盘的火苗。可是哪里扑得灭?这里熄灭了,那边又燃烧起来。姐姐娇小的身躯闪来闪去,一脸的汗不停地从脸颊上流下来。我看着更觉得有趣,嘻嘻的笑个不停。
“你还笑!”姐姐对我吼了一声,我是第一次看到姐姐对我发火,竖起了她那美丽的眉毛,汗珠拌着草灰在姐姐脸上划出了一条条黑线。她地对我喊道:“还不快帮忙啊,烧光了山子,妈妈会打我们呢。”
是呀,真烧光了山子怎么办?我也知道急了。连忙脱下身上的蓝布小褂子,拿在手里朝火苗扑打。姐姐这时也觉得光用脚踩不行,摘了几枝带叶的小树枝沿着火苗的边缘扑打。好一阵子后,终于把火扑灭了。
姐姐没有忘记从火堆里扒出我们的“粮食”来。她带我到没被燃烧过的一块草地上坐下来。我用小褂子帮她擦去了脸上的汗灰。姐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还是望着我开心地笑着,说我真聪明。红朴朴的脸蛋上闪耀着迷人的光彩,她的牙齿多么白哟,笑起来红润鲜美的舌头就在嘴里颤动。
姐姐把“土茯苓”拿起来,拍掉上面的灰,软乎乎的,好香。我馋得不得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抢过来就咬了一大口。呀,好苦的,又苦又涩,还带着一股辛辣的味儿。怎么没有以前二哥挖给我们吃的那种粉敦敦的味道呢?我连忙吐了不再吃。可是姐姐却吃得津津有味,还说“好吃”。
我把那肮脏的小布褂铺在草地上,背对着天空躺下来,用双手支起头,两条小腿朝天翘着。姐姐也俯下身来,半躺着,她把头紧偎着我的头,闪着那一对明亮的眸子,轻轻地在我耳边说:“兰兰,你真好。”不知是因为我帮她扑灭了大火呢,还因为我把土茯苓让给她一个人吃了?总之她很高兴。
姐姐说:“我们要好好读书。妈妈说过,只有读好了书,长大了才不会挖土茯苓吃,能天天吃上大米饭呢,吃得饱饱的。呃——,还打饱嗝。不说了,我教你唱个歌好不好?”
我笑了,说:“好。”于是姐姐就认真地教我唱起来:
栀子树,开白花,对门对户对亲家。
要问亲家几个女?亲家说有三个女。
大的嫁给梁山伯,二的嫁给祝英台,三的嫁给尹(永)不来..........
火热的阳光直射下来,照得身上热乎乎的。风不断地轻轻吹过,山坡上青黄色的野草随风起伏,彩色的蜻蜓依然来往飞舞,山坡下那口山塘的水面上闪耀着细碎的粼粼波纹,天上的几朵白云就停在空中一动不动,象是在静静地倾听着我们用稚嫩的声音唱出的那不知传了多少代的古老的儿歌。
姐姐教一句,我就学一句。我们忘情地唱着唱着,我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明丽、美好。我爱这一切,更爱我的姐姐!
下山去领饭的路上,我和姐姐还是在边走边唱:“大的回来坐轿回,二的回来骑马回,三的回来走路回。姐姐,以后你坐轿回,我骑马回。”姐姐又笑了。
姐姐照常去上学,我的老师不知道有什么事,放了一天假,上午我就只好同妈妈去队上的碾房看守碾子。碾房里的情景很使我害怕:一头高大的水牛,两只眼睛蒙着黑布,拉着两个有大人那么高的圆圆的碾盘,围绕着圆圆的碾槽,不停地反复地一圈一圈走着。“为什么要把大水牛的眼睛蒙起来呢?”我想。
妈妈的职责就是看守这头大水牛,她要不停地翻动着碾槽里的糙米,嘴里吆喝着牛均匀地走。就这样一遍遍反复不停的拌啊翻啊,我看得枯燥极了,只巴望姐姐早些回来。
姐姐终于回来了,我一下子高兴起来,感觉到有好久好久不见到我的姐姐了一样,跳过去搂着姐姐的脖子:“姐姐,你是坐轿回来的吧?”
“傻兰兰,三的回来走路回,我是走路回来的呢。”姐姐笑笑说。
下午,姐姐照常把小桌子和小椅子搬到门外的阶基上,从书包里拿出铅笔和本子来,认真地一笔一笔写生字做作业。我没有作业可做,就在旁边仔细地看着姐姐写。她一笔一笔吃力地写着,每写一笔,眉尖总是轻轻地跳动,嘴里还喃喃地念出了声:“撇,横,横,竖弯钩.........”边念边写,有时也不念出声来,只嘴唇嗫嚅着,那一对酒窝便时隐时现。
“姐姐,你胖些了。”我说。
“真的吗?”姐姐高兴地问我。
“你自己看嘛,这酒窝笑起来都浅了呢。”
“我怎么看得见呀?”姐姐摸了摸脸颊,笑起来。
姐姐果然一天比一天胖起来。这天早晨,姐姐对妈妈说:“。妈,我的头很晕。”妈妈说:“那你今天不去上学吧。”
姐姐不再上学了,模样也一天天变化着:脸上胖乎乎的,眼睛也眯起来,走路都要我扶着,说起话来气喘喘轻飘飘无力。到后来,就只能躺地床上不能起来了。
我整天陪着姐姐,我知道姐姐是得了病。我怕姐姐寂寞,就哪儿都不去,因为家里只有我们俩,妈妈照例要天天看守碾房。前天因为服侍姐姐半天没有出工,中午就扣了半钵饭。姐姐的饭一粒也不吃,就让我和妈妈吃了。
中午,妈妈领了一个背箱子的老头进来。老头把手指按在姐姐的手腕上,又要姐姐张开嘴看了看,问妈妈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没有,妈妈摇着头说,什么也没吃。
看完病,妈妈拿条小凳子坐在姐姐床边,眼里噙着泪花,忧心地问那老头:“先生,还有法子治吗?”
“这孩子极度营养不良,水肿。”老头的声音很低,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得这个病的人太多了,也没有什么药能治得。她还舌头发青带紫,怕是食物慢性中毒,难得好的。”
“那何解办呀?”妈妈焦急地说。
“唉,”老头打开箱子,里面空空如也。“这号病人多的是,哪里还有法子治啊?我也没办法了。”老头说完走了,妈妈也急着出工去了。
下午,姐姐感觉好了些。她要我扶她起来,下了床,搬条小凳子挣扎着靠墙边上坐下。西斜的阳光照过来,就照在姐姐那浮肿苍白的脸上,姐姐的手也是浮肿的。我用手指在她手背上按了按,手背上就出现一个很深的窝窝,好久都不能平复。
秋天的天空是明净的,没有风,门前的水塘就象一面大镜子。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枯黄的山坡,在水塘里全映得清清楚楚。姐姐痴痴地望着对面的山坡,山坡上的野草全部枯萎了,各种颜色的野花全都不见,只有被我们燃烧过的那片地方显露出刺眼的焦黑。
“我看不到那山了,兰兰。”姐姐揉着眼睛,茫然地向前张望。她转过头来,又望着太阳升起的那个方向,那是学校所在的方向,眼里涌出了泪水,喃喃地说:“学校还在那里呢,好多人啊......唱歌......写字......老师好.........”
姐姐举起手来,朝前面晃了晃,又无力地垂了下来,始终没能举到头上去,我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她再没有一丝力气了,我扶着她慢慢地回到了床上。
姐姐的精神却出奇的好,她拉着我的手不放,吃力地翻过身来,眼睛里闪现出久违的光彩,轻轻地对我说:“兰兰,你猜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外婆呢。你还记得吗?那一次外婆把了好多的饭米子给我们吃,喷香喷香的,真好吃。现在还想吃呢,要好久又过年呢?兰兰,我还想吃碗饭呢,白花花的饭,好多哟,一碗一碗的装。你也吃吧,兰兰。妈妈,你也快来吃呀。.........”说着说着,姐姐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第二天姐姐用更细微的声音对妈妈说:“妈,你今天别出工了好吗?我心里堵得慌呢。”说着,姐姐的眼泪都淌出来了,一直流到了耳朵上。姐姐呜咽着,轻轻而又含糊地一遍遍呼唤:“妈妈,妈妈.........”
妈妈用手揩去了姐姐脸上的眼泪,“好孩子,妈妈请了假,今天不出工了,你要不哭啊。”
“我不哭,妈妈,只要你不出工,我不会哭。”姐姐真的不哭,妈妈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妈妈,你也不要哭,我听话,会好起来的。妈,你也不要哭啊。”
“好,好,妈妈也不哭,我的好孩子。”妈妈强忍住泪说。
歇晌了,在附近出工的几个妇女都来看姐姐。她们轮流拉拉姐姐的手,轻轻地安慰姐姐。姐姐睁着无神的眼睛,只慢慢地摇着头,说不出话来。妇女们都低声叹息着。
姐姐的动了动嘴唇:“妈,我要喝水。”妈妈端过一杯水来,扶起姐姐喝了一口。姐姐摇了摇头,不再喝了。
姐姐的两只手在胸前抓着,妈妈用手抚摸她的胸口。我抓住了姐姐的手,姐姐望着我,用她那得几乎听不见声音说:“兰兰,我的铅笔给你用,好好读书......”
她转过头来,睁大眼睛望着床顶:“妈妈 ,我好闷。妈妈,我不哭。”
二婶就站在妈妈身边,对妈妈说,快问她还想吃什么吗?妈妈俯下身去,贴着姐姐的耳朵机械地重复着二婶的话:“雪兰,想吃点什么吗?”
“我........我想........吃.........吃一口饭...........”
妈妈把早餐留下的一小它饭拿来喂姐姐,姐姐却摇了摇头。二婶提议把这它饭做成米汤饭喂给姐姐吃一点,妈妈就做去了。姐姐呼哧呼哧喘着气,双手在胸前乱抓,口里极轻极轻地说着:“我不哭,我听话,我不会哭。”
姐姐终于闭目宁静了一会儿。妈妈的米汤饭做好了,正端过来人要喂给姐姐喝。突然,姐姐睁开双眼,全身一震,尖声的惊叫了一声“妈妈”,便再也不动了。
“雪兰!”“雪兰!”几个妇女同时都慌乱地喊起来。 “啊——!”妈妈一声惊叫,手里的碗摔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稀疏的米汤流向四周。妈妈发疯般的扑到床边,“雪兰,我的好孩子,你别离开妈呀。妈妈对不住你呀,天啊——!”
我被莫名其妙地挤到了人圈子外面。我还要看一看姐姐,我还要和姐姐说话儿。我从大人们身缝中钻进去,拉着姐姐的手。姐姐的眼睛闭上了,脸上出现了青一块紫一块的颜色,手已经冰凉冰凉的。二婶要我多喊几声姐姐,于是,我就用那特有的童高音一声声地呼喊着:“姐姐........姐姐.........姐.........姐.........”
妈妈哭晕了,倒在姐姐的床上。食堂开中餐了,大众们陆续离开。我没有忘记去领饭,于是小跑到食堂,跟着领饭的人们,一步一步捱到了那高高的饭甑旁边,象姐姐那样向上伸出双手。康叔仍是用那高亢圆润的嗓子千篇一律地腔调呼喊着每个领饭人的名字和定量。
“吴小兰,一两五啰——”他端起一钵四两的饭,我立即伸手出接。可他并没有朝我的手里放。他拿起一块竹片,在钵子中一划,把一大半的饭倒进另一只空钵子里,才把剩下的一小半饭放到我的手上。
“我姐姐的饭呢?康叔,我姐姐的饭呢?”我大声地呼喊,可是康叔没有回答,甚至于再也没有看我一眼,仍用那讨厌的腔调呼喊着下一个领饭人的名字和定量,只是声音有点嘶哑。
我捧着钵子,一口气跑回家。姐姐还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和往常熟睡了一样,并且穿上了她平常最舍不得穿的那件花布小褂子。
我把钵子连饭朝屋子中间猛的一摔,一下子扑到姐姐的身上!“姐姐——!”再也忍不住悲痛,放声大哭起来。我使劲地摇着姐姐那僵了的身体,用那稚嫩的童声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姐姐。这一回我哭得很伤心,姐姐咽气时我感觉不到什么悲哀,我把姐姐看成是睡着了。可是当我没有领到姐姐那份饭的时候,我才知道姐姐真的离开了,不再回来了。我不停的呼喊着,我知道姐姐再也不会醒来。我拉着姐姐的手,不停地抚摸着姐姐变了颜色的脸庞,反复地象妈妈一样揉着姐姐的胸口。“姐姐,姐姐,”兰兰在喊你呢,你答应一声啊,我把饭全给你吃,不再和你争了,只要你答应我一声呀!我哭着喊着,喊着哭着,最后没有了一丝力气,扒在姐姐身边睡着了。
睡梦中我不相信姐姐真的死了,不相信真的成了“永不来”。世界上好多人都还活着,姐姐怎么就会死了呢,她为什么不能活着呢。姐姐没有死去,她只是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住几天,以后一定会回来的。.........啊,我看见她了,那前面走的不就是姐姐么?“姐姐——”我叫着跑过去,姐姐正在挖山荸荠呢。她转过头来,脸上挂着涔涔的汗珠,气喘吁吁地说,还不快来帮我呀,烧光了山妈妈会打我们。啊?那坐在小凳子上的不就是姐姐吗?她正握着铅笔在吃力地写字呢,还喃喃念着“撇、横、横........”姐姐脸上那对酒窝好可爱啊,啊?那不是酒窝,酒窝没有那么大,那是两个碾轮,正朝我碾过来。还有那条大水牛,大水牛眼睛蒙着黑布,拉着两个脱离了碾槽的大碾轮,发疯般地朝我奔来,就要从我身上碾过去。我吓慌了,想跑,却跑不动。我想大声地叫姐姐帮我,但怎么也喊不出声。忽然,姐姐跑过来,拉起我的手就跑,一直跑到了食堂里,发饭的康叔没有看到姐姐,仍用那讨厌的腔调高叫着,“吴小兰,一两五嗬——”
这“嗬”声很大很大,大得我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我看到两个男人抬起了一个小木箱子,姐姐就躺在那个木箱子里,一个“嗬”声,他们抬着木箱走远了,屋子里就剩下我和空荡荡的床。
一九七三年完成初稿,一九八二年修改。



汤晖章,男,1955年2月出生,湖南益阳人。大专文化,湖南教育学院数学专业,中学一级教师职称。1974年参加工作,先后在笔架山中学,益阳县教育局,益阳县农委,赫山区农业综合开发办,赫山区委办公室工作。2015年2月退休。退休前任区委办室务会成员,分管政策研究室、信息中心、调研室和党史工作。2005年起任碧云诗社常务副社长,2017年起任社长,2014年起任赫山区楹联学会副会长,益阳市楹联学会理事,湖南省楹联学会代表大会代表。2016年起任益阳市诗词家协会副主席。2019年评为湖南省对联文化传人。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湖南省诗词学会会员。同时兼任中共赫山区委党史联络组副组长。
近十年创作诗词对联数百首,登载于中华诗词学会及省市各级诗词杂志。曾荣获第一届中国百诗百联大赛诗词三等奖,第三届全国舣舟杯诗词大赛一等奖,第四届中国百诗百联大赛对联优秀奖,红网创造之路短篇小说优秀奖,理论研讨文章参加全国第28届诗词理论研究会并发言。爱好书法,正楷以柳体为主,兼习行书和隶书,书法作品多次参加市区书画协会展览,并在湖南省《书画精粹》杂志上发表。先后四次主持组织全国叶紫杯诗词大赛,组织过多次市区诗词书画活动,主持编辑《碧云诗刊》,《益阳诗词通讯》,主持编写《诗词对联基础知识》教材,主编了《强区之路》《自强之路》《袁山遗稿》等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