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的茶缸(散文)
刘 霞
农历的九月二十六是三叔的七十大寿,为了这个重要的日子,我们筹划了很久,不仅精心地为三叔准备了礼物,大哥和五弟还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午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搭配着精美的餐具,看着就让人馋涎欲滴。
等大家都坐齐了,三叔再一次郑重其事地从身后的博古架上拿出那只又破又旧的搪瓷茶缸,蓝色的杯口已经露出了黑色的铸铁层,整个茶缸也锈迹斑斑,在做工考究的红木桌子上,很是扎眼。
“天冷了,把酒烫烫再喝吧。”三叔边说边小心地往茶缸倒着热水,眼疾手快地大哥赶紧把酒递给三叔。
“三叔,都破成这样了,您还用啊?快留着当古董吧。”我跟三叔开玩笑说。
在三叔家,我不止一次见过这个茶缸。记得小时候,无论是泡茶还是喝白开水,这个茶缸从来不离三叔左右。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三叔像模像样的置办上了茶道,我想茶缸应该没用处了,该退出历史舞台了。可三叔却把它放在博古架最显眼的位置,每逢重要场合,三叔总拿它烫酒。大哥结婚的时候,三叔用过它,小侄子满月酒的时候、我和老公结婚回门的时候,三叔都是拿它招待我们,就在去年,大侄子考上大学之后,喝酒庆祝时,用的也是它。总之,只要是三叔认为重要的日子,这个茶缸肯定出场。
我不知道一个如此破旧的茶缸,三叔为何如此重视。三叔见我如此说,脸色凝重起来,他说:“这个茶缸啊,确实有些年头了,只是什么都能换,就是这个茶缸不能换。”看着三叔如此严肃的表情,我知道这个茶缸来历肯定不凡,面对我探询的目光,三叔思绪也随着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1975年,全国正处于实行推荐工农兵大学生教育制度期间,在村里当民办教师表现优秀的三叔,被层层推荐上了山东师范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全家都兴奋不已,可兴奋之余,又喜忧参半。喜的是在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一个县里推荐名额也是寥寥无几,三叔能被录取,是整个村子的荣耀。爷爷奶奶知道,为了这一天,三叔熬了多少夜,用坏了多少支笔,可是,在物质的匮乏的年代,供应一个大生,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更何况养育了五个儿女的爷爷奶奶,如今他们都已年迈,大爷和大姑结婚之后,有了自己的生活。父亲常年当兵在外,家中除了爷爷奶奶只有刚结婚不到半年的母亲,和两个未成年的小叔。这个家,早已家徒四壁,三叔的学费就成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那年的暑假,全家人都为三叔的学费想办法,终于在开学之前,把学费凑齐了,却再也无法为他置只一套像样的被褥。
临行前的那天晚上,奶奶和三叔收拾行李时,奶奶看到三叔破旧不堪的被褥,一脸愧疚。三叔知道,为他的学费,已经把全家都掏空了,他拍了拍奶奶的肩膀,什么也没说,继续收拾东西,只是当他收拾到那个被丁摞补丁的枕头时,犹豫了。倒不是三叔嫌弃枕头破旧,因为那个枕头是三叔和小叔共同使用的。奶奶为了节省布料,把枕头做得略长一些,睡觉的时候可以两个人一起用,从小到大,三叔和小叔就是枕着这个枕头长大的。
奶奶抚摸着那个破得实在无法形容的枕头,为难的对三叔说:“娃啊,这个枕头你就别带了,不是为娘的舍不得这个枕头,而是实在是太破了,即使你不在意,当娘的这心里也过不去啊,你睡觉时把衣服摞起来将就一下吧。”
奶奶说到这里,母亲再也看不下去了。她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把炕上那对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抱起了一个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看到桌子上的茶缸,拿起来放下,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一起拿着走进了三叔的房间。
三叔看着母亲怀里抱的东西,死活不要,他知道这些东西的重要性。那对枕头,是姥姥给母亲的陪嫁,而茶缸,却是父亲送给母亲唯一的新婚礼物。
母亲和父亲是在部队结的婚。父亲面对千里迢迢为他奔赴而来的妻子,高兴的心情自然不言而喻,只是清贫的父亲实在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可以送给母亲,只好把他在演练时得到的奖品送给了母亲,就是这只白瓷茶缸。
那个时候,没有几个家庭里能有一个像样的茶缸,母亲带回来之后,也没舍得用,一直放在桌子上,一天不知道擦几遍,此时看着那个茶缸,目光中满是温柔。雪白的茶缸上,绘制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反面那个大红的“奖”字更是夺目。这是父亲荣誉,也是母亲的心爱之物,更是他们爱情的象征,三叔怎能夺人所爱?
母亲虽然也有些不舍,却不容置疑地对三叔说:“让你拿着就拿着,出门在外,这是咱们的脸面。”三叔还是不拿,母亲缓了缓口气说,在家喝水有的是碗,你在学校里用着方便;再说你二哥一年才回来一次,回来也待不了三五日,枕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枕头和茶缸一起塞进了三叔的行李包里。
三叔这才接受了,只是谁也没看到他满脸泪水。
三叔上大学去了,也成了全家人的牵挂。而母亲牵挂的更多一些,她知道三叔即使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生活也是捉襟见肘。母亲就利用农闲的时间,采槐米、挖中草药,把换来的钱要么直接寄给三叔,要么买成生活用品寄过去,并且经常写信提醒父亲,一定不要忘了给三叔寄生活费,那是他生活的唯一保障。
在父母的帮助下,三叔的大学生活总算支撑了下来。哥嫂这份深情厚意,三叔一直铭记在心,只是不善于表达的三叔,从来没当面说过一个“谢字。
我出生十一个月的时候,父亲回来接我和母亲到部队小住。临行前,母亲提议先坐火车到济南去看望三叔。那是父亲的亲弟弟,父亲自然求之不得。几经周折,当父母抱着幼小的我出现在三叔面前的时候,三叔激动得手足无措,只是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只能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好像怕我飞了一样。
最初的激动过后,三叔从斜挎的黄书包里拿出来一个小袋子递给母亲。母亲打开一看,是一件米黄色小连衣裙,柔软的面料上,洒着一层淡雅的小白花,可爱的娃娃领上镶着一圈花边,无论做工还是面料都无可挑剔,母亲知道这个小裙子的价格绝对不菲。
三叔的生活费并不高,他是哪里来的闲钱?看到母亲疑问的目光,三叔憋得满脸通红,他低下头说:“嫂子,这是我给小侄女买的。”没等母亲接话,旁边的父亲就生气地吼了起来:“一个吃屎的孩子,穿这么好的衣服?谁让你买的?给你钱是让你读书的!不是让你瞎显摆的!”
面对父亲狂风暴雨般地指责,三叔的头低得更深了,他使劲揉搓着自己的衣角,涨红着脸说:“哥,我不是显摆。”
“你!你.......”三叔不仅不认错,还敢顶撞,父亲更生气了。
母亲见状赶紧拉着父亲说,别难为他三叔了,这是他的心意,你看这做工,你看这面料,他三叔的眼光真好。父亲恨恨地瞪着母亲,什么也没说。母亲也不辩解,只是临走的时候,一再嘱咐三叔,说这次的就收下了,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做了,一是小孩子长得快,衣服来不及穿就小了,太浪费了,再说三叔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等以后有钱了,给孩子买什么她都照单全收。
母亲温柔的话语不仅给三围解了围,也让三叔忐忑的心终于踏实了,三叔的心思,母亲懂。
在母亲和父亲的帮助下,三叔顺利完成学业,回到家乡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讲完这一切,双鬓斑白的三叔,眼里噙满了泪水,他那双青筋暴突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茶缸,像是在抚摸着一个稀世珍宝:“五十年过去了,无论工作怎么变化,工资涨得再高,房子换得再大,这只茶缸却是我一辈子的念想。”
我接过三叔手里的茶缸,不仅感到了它的沉重,明白了它所承载的情意。
作者简介
刘霞(15963639588),女,山东诸城人,1975年1月出生,任职诸城百盛商场有限责任公司党委副书记。并担任十一届诸城市政协常委、十四届市妇联执委,第十届工商联副主席、潍坊市人民检察院人民监督员、山东省摄影家协会会员。诸城市作家协会,潍坊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作品在《海外文摘》、《齐鲁晚报》、《德州晚报》、《今日诸城》、《诸城文学》、《东鲁》等刊物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