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乡下人
作者/ 周雁羽
父亲出生在乡下。直到少年时,他一直居住生活在乡下。二十多年以后,父亲又回到了乡下。只不过,回去的,只剩了一把骨灰。
至今,父亲仍是他老家乡下的一个传奇。
十二岁的父亲在田野里放羊,有时到麦地或棉花田里锄草。父亲似乎从来不是一个好的农民。因为他常常放下工作,枕着羊鞭或锄头把儿,躺在田间地头,双眼望天,开始了他对人生最初却难能可贵的思索。
没有成为一个地道农家把式的父亲,在十五岁时出任青年救国会会长。十六岁,父亲拉起一支队伍,离开了乡下,加入了新四军。从这个角度看,父亲从未当过大头兵。他一入伍就是理所当然的排长了。
关于父亲的行伍生涯,其实都是断断续续从母亲口中听说的。十六岁的排长,开始在枪林弹雨中出没。最惨的一次,是全连只剩下五个活人。父亲是其中一个。那些年里,父亲的帽子被子弹打飞过,棉裤的宽裤脚也被弹片击穿过。但是父亲毫发无损,人称牛皋一般神奇的福将。
父亲十八岁当了连长。血气方刚的连长,经常有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的举动。有个小兵偷了东西,被人告了来。父亲一开始还能以礼相待,让小兵坐在马扎上听训。说着说着,气就不打一处来了,一把就抽了马扎子。小兵摔了个跟头,倒是心服口服地认了错。还有一次,一个新兵蛋子上街,被其他连队的老兵欺负了。父亲听说,立即集合了一个连的兵,冲上街头。最终当然没有打起来,因为对方已经被这一队大汉给震慑住了。
后来,父亲一路南下到了福州。那里沿海驻扎着军营,被称作福建前线。那时,父亲在一个团里做政治处主任。为了迎接沿经线穿过几乎整个中国、前来嫁给他的母亲,父亲买下了半头猪。又亲自下厨卤煮,脚面被溅出的油水燎起了几只大泡。第二天,父亲只好请团里的勤务兵,代替他到车站接人。母亲正诧异着,就见父亲拄了拐,正远远地蹒跚而来。父亲哪里舍得自己即将迎娶的城里新娘子,没有他的陪伴进入他的领地呢?
母亲被安排住在招待所里。在父亲的乡下人理念里,只有举行过名正言顺的婚礼,母亲才是他名正言顺的新娘。在等待的日子,父亲用炮弹皮,为母亲做了一只花瓶;又策马上山,采来一大束野花供瓶,兴高采烈送到母亲手上。那已经是他身为乡下人,所能想到的极致的浪漫了。
母亲怀我的时候,反应特别厉害,孕吐得吃不下东西。父亲心疼无措地看着母亲,不时把各样水果放在母亲的床头。后来,母亲多少可以进食了。她嘱咐照料她的姥姥,采来各色鲜花花瓣,洒进清水挂面的锅里,略调油盐,就是她唯一吃得下去的食物。父亲搓着手团团打转;继尔又逗母亲开心,说,媳妇这是要为俺生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儿吗?
待我出生之时,果然是个闺女儿。名字中莫名地就有了玉字。只是母亲身体虚弱,奶水也不足,不到三个月就将我抱到了保姆家里养活。因为那时,父亲的肝病也犯了。
父亲虽然是个乡下人,却并没有因为我是闺女儿轻看我。那时的福州,还存有溺死女婴的恶俗。尽管我出生之后,父亲母亲双双病倒,显明我真是一个不祥之物;但是父亲却对我疼爱有加,甚至超过了母亲。
也是因为宿疾,父亲转业了。二十年的南征北战,戎马倥偬,父亲见多了身边战友的倒下。他们甚至没有被女人亲近过,没有成家,没有儿女,就那样永远归于了尘土。所以父亲很知足。他最渴望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乡下。但是他所属的军区,无法将他发派回乡,他最终选择了可以选择的一个地方,那里是离他家乡最近的地方人。
父亲转业到了北云台林场,担任党政一把手兼林校校长。在这个海边城市里,父亲的职位排名第四。父亲如鱼得水。在公务之暇,父亲总会扛起锄头,和工人们一起上山,种树,打药,也继续着他少年时代枕着羊鞭或锄头把儿的梦想。他还写了一首长长的抒情诗,题目就叫:云台山啊是宝库。当我从他的笔记本上,读到这首长诗时,已经是在他逝去许多年之后了。
父亲是吸烟的。他的薪资,本足以支撑他一直吸用他极喜爱的“飞马”牌卷烟;但是父亲又是至孝的。除了赡养爷爷,他还承担起了乡下兄弟结婚生子的诸多开销。所以后来,父亲是以吸烟斗为主的。父亲买来干烟叶子,母亲就细细地剪碎了,放入炒锅,微火慢慢烘干,指头缓缓捻细。母亲还会喷洒一些糖水在烟叶末上,添加它们的口感。可见,母亲是深爱着父亲的。
父亲也是深爱着母亲的。母亲一生爱美,为自己做了许多绫罗绸缎的衣裳,父亲从来宽容,甚至纵容。母亲也会托人,为父亲制作新装。只是每次逼父亲换上新装的过程,都比较艰难。父亲三推两拒着不肯上身,不是因为羞涩,而是他穿不惯新衣裳。后来,母亲也放手了,任凭父亲将板板正正的新衣,硬是搓出细细的褶子来,有了做旧的果效,这才穿出门去。母亲笑话他是乡下人上不了台面,父亲听了,不过哈哈一笑,依旧我行我素。
常常会有人上门借钱,或是家人生病了,或是媳妇儿生孩子,都是应急。父亲就把母亲请出来,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母亲就打开钱包,往外数钱。那些零零碎碎借出去的钱,几乎都是有借无还的。父亲也没打算让人还过。有人心意过不去,就拿些自己手做的搓衣板、捣衣棒、扁担、锄头把之类,上门还礼,都被父亲扔出了院子,并且声称,那钱是不必还了的。父亲如此简单粗暴,不仅没有引发借钱人的腹诽,反而赢得了他们由衷的钦佩与感恩。
运动开始了。父亲也无处可逃。“臭老九”们率先被押上了批斗台。林校的一位老师,趁着夜色逃出学生们的看管,进了我的家门,找到父亲,要借一笔路费逃走。父亲叫醒了母亲,拿出五十元巨款,塞进这位老师手里,嘱他快走。老师突然就给父亲跪下了。父亲赶忙扶他起来,转身将他推进了夜色掩映当中。
很快,父亲被停了职。林场的报栏里,开始出现批判走资派父亲的标语和漫画。父亲也开始被戴了高帽,押上街头游行,或在高台上做飞机式,接受批斗。那时,我已经记事了。有一次,我趴在沿街的墙头上,知道父亲会从这里游街经过。远远地望见父亲,头戴纸糊的高帽,身后跟着一串地富反坏右,手里是一面硕大的铜锣。父亲一边行走,一边将那面铜锣敲得山响。那天傍晚,父亲狼狈归家,却仍然笑着,对母亲说,他从小就爱敲锣打鼓地玩儿,可惜那时在乡下,这样的机会不多。他从来没玩儿够,今天才算是过了一把瘾。
停了职的父亲,除了读书,做笔记,治病,还不时带着儿女们玩耍。春天,他上山采一把映山红,带回来供母亲插瓶;夏天,他打着手电筒,沿着白杨林寻找知了猴;秋天,他会摘一袋山里红,任我把它们穿成项链,挂在胸前。冬天,他把箩筐用木棍撑在院子里,筐下撒了松籽,棍上系了长绳,拖进屋里。父亲和我,还有弟弟,三个人一起趴在屋门里,盯着箩筐,直到觅食的麻雀自投箩筐。我们兴高采烈捉了麻雀,不过玩一会儿就放生了,因为麻雀是一种很有气性的小东西。
父亲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遭遇,放松对我们的管教。有一次,我在路上拣到了一毛钱。父亲知道了,硬是逼着我,独自一人走过长长的青石板路,跨过山涧之上的小桥,将这一毛钱送到了派出所,交给了值班民警。
有一天,天还未亮,父亲就急匆匆地出了门。他不会骑自行车,就只能步行。他要赶到他的领地之一、著名的花果山顶,因为他听人报信,那里有一位十八岁的青年,即将被对立派枪决。三十多公里的路程,父亲连走带跑,凭着脚力及时赶到。他挡在那位十八岁的青年前面,直面着前方的枪口,说:照着我开枪吧!枪声终究没能响起。那位青年得救了。数年之后,运动结束,父亲早已不在人世。而我家门口,出现了一位久跪不起的青年,他就是那个父亲当年舍命相救的青年。
在运动后期,随着批斗的加剧,父亲被人们藏到了乡下。乡下,永远是父亲倍感亲切的所在。六岁的我,坐在报平安信的那位叔叔的自行车前梁上,走了二十多公里,去看望乡下的父亲。父亲和几位叔叔,坐在一间空房子里厚厚的稻草垫子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连一根指头都舍不得碰。而我常常地恃宠而骄的那一个。有那么多次,我坐在父亲的肩头,走过长长的青石板路,一路看着人们略带惊诧的眼光,听着他们尊敬地向父亲打着招呼。记得有一次随父亲回他的家乡,我在对面盛着麦草的屋子里玩火,几乎引发一场火灾。父亲也没舍得斥骂我一句。
病中的父亲,其实一直在做反思。这些,都是我后来从他留下的笔记本中看到的。父亲终于没能抗过去。在被癌痛折磨得奄奄一息之时,他也硬是从未呻吟一声。在弥留之际,他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孩子们,再望向勉力支撑的母亲。母亲明白他的牵挂,让他放心,无论多么艰难,她也一定会将他的孩子们拉扯大。
父亲知道自己要远行了。他举目望天,喃喃自语道,怎么有那么多小孩儿啊,穿着红衣裳,敲锣打鼓来接我呢。终于,父亲缓缓闭上了眼睛。眼角,流下了一滴黑色的泪水。
林场为父亲扎起了灵棚。工人们自发而来,他们紧紧抓住灵床四周的松柏枝,嚎啕大哭,有的甚至晕厥过去。我跟着殡车,一直到了殡仪馆,站在火化炉前,看着父亲缓缓地被送进火焰当中。突然,父亲猛地坐起,我最后一次得以看见父亲的容颜。那是他最后的不舍吗?
父亲的骨灰,最终送回了生他养他的乡下,埋在一块棉花田里。墓前有一棵硕大的野梨树。那里是父亲的来处,也成了他最终的归处。第一次回老家给父亲扫墓,是被一种无名的力量牵引着,一路小跑找到父亲的墓地的。这是父家的祖陵。有前辈家人的陪伴,父亲不会孤独。
我设想过许多次教堂的婚礼,是穿着洁白婚纱、挽着父亲的手,缓缓走向心爱之人的那一场景。终究,我的婚礼上没有父亲,他没能亲眼看见更没能亲手送我,嫁给了一个像他一样的乡下人。他们有同样的身量,同样黝黑的皮肤,同样喜爱蓝色的衣裳,同样热爱着家乡的一切,同样是一个笃孝的男人。
父亲如果活着,今年该是九十五岁的高龄了。或许我最大的遗憾,就是父亲早早的离世。我那戛然而止的童年、跌跌撞撞的少年与青年,每一个人生的重要时刻,都没有父亲的参与和同在。但是,我血脉里流淌的父亲的因子,却成了我一生的无价之宝。他的正直,善良,乐于牺牲与敢于担当,在许多个没有父亲的时刻,都给了我支撑的力量。
我以自己是父亲的女儿而自豪。我从不讳言,我是一个乡下人的女儿。我的根脉,是深深扎在父亲的田野之上的。
2023年6月2日
作者简介
周雁羽,文学硕士;作家,音乐人。出版散文随笔集、小说、剧本等十三部,创作歌曲四百余首。
主播简介
主播一恋
职场妈妈,家中二娃,接受双语国际教育
资深金融从业者 财富管理行业私人银行家
对外经贸大国际贸易硕士 西南财大金融学学士
文字和演播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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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为名篇•文学艺术网、世界文学联盟、世界先锋传媒、名人名家网等十大联盟主播团优秀主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