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宪扑下身子,吃苦受症都走到工人前头,经过一冬天,一二三月的流泪流汗,大巷打好了,也摸到了石膏层。挖出的石膏晶莹剔透,每块都有一小尺厚,小山一样堆了一坑口。坡底人老几辈没见过质地这么好的石膏,稀罕地看了又看。王元宪跑出去六十多里地,到河南省三门峡水电部十一工程局联系了汽车。把货运到史家滩车站,再装上火车发到江南,用石膏换回来票票。
看着那一堆堆石膏,数着手里的钱,工人们都开心地笑了。那雪山一样的石膏可不是石膏,那是一大堆的钱呀!王厂长说过的,出了货就给发补助,这会儿钱到手了,底气更足了。有了钱,还怕娶不了媳妇,还怕姑娘不跟着咱走。有了钱拿回家往桌上一摔,媳妇喜眉笑脸,能扯洋布,能买胶底鞋,给娃娃买本子,换新衣裳,这老公说话声音都高了八度。花到钱的女人,再也不敢小看圪蹴在黑窟窿里当窑匠的男人。
一年下来,给王厂长出了劳力的生产小队也得了实惠,一个劳动日给队里换五六块钱。派出一个劳力一年就能带回来一两千元收入。要是派两个三个呢,那不是能翻倍吗。一个队百十口人,辛苦一年卖粮食能换回来几百块钱?都后悔当时给王厂长出的人少了,都要求增加人员。那些没出工给石膏厂的小队也红了眼,上门求王厂长要出人出力,“支援”石膏厂。王厂长的路要一步一步走,十几个人的小厂子好对付。全后窑有九十多个生产小队,一个队出一个人就是百十号人。人是不用愁了,这么多人来了往哪放呀,吃、喝、拉、撒,要住要干活,少了哪头能转开?王厂长立了个规矩,对所有上门的人还是那句话:“来说的话,每个队只能先出一个人力,先干着。等咱将来规模扩大了,再考虑增加人手。来说的话,先不敢多。”
这些下井当窑匠的工人每天除了挣十五分工,另外还有八毛钱补助。单补助这一块,出勤多的人一月能到手二十来块钱。每人每天再补助一毛钱菜金,有了菜金,吃饭不用花钱。后来厂里给工人们定了休息日,星期天不出工。工人又挣工分又赚钱,真是皆大欢喜。人多了,摊子大了,这石膏厂总得有个名字,大家一商议,王厂长一锤定音:“来说的话,咱就叫后窑公社联办厂!”
从此,平陆大地上有了个家喻户晓的名字——后窑公社联办厂。
工人与生产队考虑的是如何多分钱,王元宪考虑的是企业如何发展。那年月,上头没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干企业的头上也就少了紧箍咒,不像如今工商、税务、矿产、环保这局那局的“婆婆多”。厂里卖了货先发工人工资、给生产队分红,再给公社上交。剩下多少都是厂里的,厂里用这些钱买架子车、买炸药,盖工房、盖宿舍、买汽车、另开新石膏坑口、扩大再生产。王厂长用赚来的钱给公社买了东方红牌铁链拖拉机,给公社建起了农机站。履带拖拉机在塬上大块地搞伏耕,祖祖辈辈用小铧犁耕的土地,只有一拳头深的活土层,拖拉机一下犁到一小腿深。粮食产量由过去的一二百斤达到了四五百斤,不但达了“纲要”,也过了“黄河”。
联办厂由一穷二白,变成了有连片厂房,五处石膏坑口,五辆大汽车,在全运城地区都是挂上号的明星企业。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联办厂接收了机械厂,建起了大型石膏粉厂、拥有国内最先进的雷蒙机。农机修造厂不但能制造锄、镰、䦆、斧,还能搞翻砂,制造电煤钻头、风钻头……石膏厂也鸟枪换炮,淘汰过去的拉拉车,从坑下到坑上全部铺设轻轨,改用卷扬机带矿车,产量成倍增长。联办厂从单一的挖石膏变身为一个多功能的综合企业,在西流河、粮宿、大祁开了煤矿,还办了铝矾土煅烧厂。不光生产白货石膏,黑金煤炭也开采。王厂长领导的联办厂赚了多少钱,现在的人没有几个能讲清楚。只知道当年的平陆县有三台小卧车,也就是老北京212吉普车。县委书记有一辆,县长与其他领导共用一辆,另一辆是邮电局给各公社送邮件的专用车。大货车全县只有汽车总站有九辆,但联办厂自己就有五辆大货车。给大货车服务的司机、修理工就有二十多人。这些司机后来成了全县运输行业的尖兵或行业先行者,后来以此谋生的徒子徒孙们到现在还满街都是。联办厂办好了,全公社人都跟着沾光,人多时候厂里有四百号人,每个生产队都有两三人在厂里当工人,给小队搞“副业”。一个工五块也带过,十块也带过。出一个劳力,生产队就能拿回两三千元。九十个生产队,队队都有人在联办厂干,不但生产队有了稳定的收入,工人也得到实惠。当时工人中流传的顺口溜这样说:
联办厂真是好
有福利有劳保
想穿衣服不作难
只拿布票不要钱
热天不光发小衫
冬天还发小大袄
1979年某日下午,在联办厂担任团支部书记、出纳、兼油料员的小师,刚刚卸了汽油回办公室准备洗手。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十六开纸,他低头一看,顿时紧张起来。他顾不上洗手,用两指夹着那页纸,跑到院里院外,大声吆喝起来:“王厂长,王厂长!”小师急昏了头,哪里也找不到王厂长。忽然想起:上班时间只要厂里不开会,王厂长不是在坑底,就是在修坑口的路上。小师顺着大路朝坑口跑去,远远看见肩上掮着洋镐与铁锨的王厂长正往回走。
“王厂长,王厂长”,小师人未到声先到。
“来说的话,你咋咋呼呼咋来嘛?”
“王、王、王厂长,你快看!”小师把那页纸举起来,端到王厂长脸前,让他看。王厂长右手扶着洋镐大铣,左手捏住那页纸边,凑近了,瞪圆眼睛细看,一行红字映入着眼帘:
国务院命令:
平陆县坡底石膏厂,你单位接到命令起,于1979年2月17日中午12点前,将40吨优质石膏送至三门峡市史家滩火车站,保证前线急需…
这上边的日期就是明天,现在是下午六点,到明天12点只有18个小时了。一个车皮40吨货,半天时间要送到60里外的河南,任务艰巨。小师从王厂长肩上抢过工具,一路小跑,跟王厂长跑回厂里。洋镐还没放下,就听到王厂长嗡楞嗡楞的摇电话:
“喂,喂,书记嘛?我接到一份命令,你知道这事嘛?”
“王厂长啊!知道知道,我派通讯员送过去的。你们马上抓紧落实!不能耽误前线战事。”
这里所说的前线,便是我国1979年的对越自卫反击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