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正月十五晚上,我看见你,我的老师方英文先生在电视上讲话。这是一个叫“开坛”的栏目,主要供一些有良知有文化的人,讲一些良知不充分、文化不充足的人听不大明白的事情。女主持人是我们过去的一个同事,眼睛忽闪得能照见鬼。你们中间夹着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那男人可怜得像你们两人之间的一个逗号(他当然想变成一个叹号),他总是表达得难尽人意:要么被你的幽默摁住(幽默是多么要人命的品质啊),要么被女主持精辟地概括掉(概括权总是掌握在电视人手里)。我想这个男人一定后悔上电视了,一定恨死方英文了。而我的老师,我崇敬的老师方英文,你发挥得太出色了。你面对听众侃侃而谈,与女主持的交情和默契似乎不是几年而是几十年;台下观众的嘴巴如托盘张开,要把你的话全端回去。你夹杂了关中,陕南的普通话竟然标准得出奇。当然也不是没有缺点,你的保暖内衣似乎想出镜,硬从毛衣领里挤将出来。可是除了这一点,你哪一点不像个电视人?
你变了,我的老师。
你越来越像一个名流了,你写的品茶文章四处流传,你的书法制成台历到处摆放。好多人四处掏钱买你的书法,把你的书法挂在家里。你在西安买了一座近两百平方米的房子(当然有借款)。你把书房叫采南台。但是迄今为止,我没看见你在采南台上写过一篇长东西。更多的,它们是一些小品、手札,你沉湎于这些东西,你越来越像一个名士功成名就,一个中产阶级作家……你变了,我的老师。你变得我有些不认识了。
最早读你的作品在十多年前,我在陕西关中的一所乡村中学读高中。学校住的是土炕,大通铺。苦,但人多,热闹。娱乐很少,偶尔读一些课外书,是路遥的。看了路遥的书,就觉得钢铁应该像孙少平那样炼成,拼命学习,改变命运。有一天,想不起怎么来着,手边一本《小说选刊》(1989年某期),觉得很奢侈很犯罪,赶紧翻看。翻到后边,有一篇小说,《古老的小虫子》,也是写求学生活的,而且是写虱子的。虱子也可以写成小说吗?我摸索着身上那些热乎乎的小虫子,这些东西多么丑陋多么让人羞耻,总是让我面对心爱的女同学抬不起头来。但是,现在,这丑陋的小东西竟然写进了小说!我很快地读着,读了一遍,又读一遍。我旁边是一个很要好的同学,我把杂志递给他,说:“好看得很,看完给我。”他放下英语书,问:“啥嘛?”我说:“写虱的。”他说:“胡说,虱有啥写的!”我说:“你看了就知道。”他边看边笑,宿舍有人嫌干扰学习,不许他笑。但接着就有人来抢杂志。到了第二天,整个班都看了《古老的小虫子》,都在谈论虱子。
我记住了作者的名字:方英文。我想,他一定很英俊,懂英语(要不然怎么敢叫英文),很幽默,内心很温柔。我把他和我在课本上阅读的那些作者比较,有点像契诃夫,莫泊桑,“带着泪花的微笑”(这是我当时能想到的最好的评语)。
我开始寻找你的作品,读你的散文、小说。我把好多作品剪贴到自己的“好词好句本”上。但每次读完你的东西都有一种犯禁犯罪的感觉。你所有的作品似乎都是反课本反教化的,和生活不合拍的。对大人物的嘲弄,围绕性爱的玩笑,人生最本质上的荒诞和不正经,这些都和我受过的教育是相反的。像我这样一大批青年,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艰难地为生存奔波,缺乏基本的文学修养,课本上多是《送东阳马生序》呀《清贫》呀之类的“励志”“载道”文章,从小就积极向上,准备承担家国命运,把自己炼成一块有用的钢铁。但是你却要告诉我:你可能做不了钢铁,也没必要非做钢铁。你让我从悲苦的生活中重新舒展起来,感受到生活的另外意义。
在不知不觉中,你改变了我。你是仅有的、温暖我青少年生活的作家之一,而且是改变我生活方式的作家之一。你使我意识到,最苦难的生活也有自己的乐趣,快乐是属于生命自身的,是不依附任何德行和说教的。因此,在最根本的写作上,你和契河夫、莫泊桑也是大异其趣的。莫泊桑们还试图在微笑时带点泪花,你则认为:微笑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微笑并不因为泪花才显示自己的意义。
第一次见你时有点失望。人虽然算得上英俊,但是个子不高大,无法高山仰止。也根本不懂英文,叫英文只是因为你有个弟弟或者哥哥需要叫英武。见到你的时候是个早上,在马路上。你迎着初升的太阳没精打采地走过来,两只手像是锻炼的老头老太太一样,拳起来放下,拳起来放下,很没有作家的样子。面目远看有点忧郁,近看就知道由于睡眠不足。我那时对作家怀着美好的想象,把那睡眠不足的缺点极力想象成“昨晚写作熬夜时间长了”。但是你自己说的:“昨晚上打麻将又输了,小子又赢我一百五,一看那小子就没啥前途!”
但是,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喜欢看你逃出所有正经人的想象。你不媚俗,也不媚雅。你在调侃中保持着对于日常生活的惊醒,你用那些看似不正经的话语拓展着人们的精神习惯。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你的《种瓜得豆》,我到现在都觉得那是你最好的作品。你在里边保持着一个山里人的朴素、幽默、善良,带着山里人的清澈目光看待城市,带着山里人可爱的智慧看待城市人。那些文章似乎都是你写给自己看的。可是现在你变了,作品研讨会有你,房地产研讨会有你,书法研讨会有你,电视上有你,报纸上有你,领导沽名钓誉请名人吃饭要叫你。你写作的材料越来越取决于这些东西。你已经和你幽默过的东西融为一体了,你已经越来越像一个城市人了,你和当下的生活越来越合拍了。你已经很像一个中产阶级了。
今天晚上,有成千上万人从电视上看你,消费你。你的头发吹过,面目光亮,表现得体。你和电视台配合得很好,你们一起营造了一个幸福吉祥的夜晚。你就这样陷人电视台布置的陷阱里,在电视台“集体幸福”的命题下,我不知道一个作家能发挥多大作用。如果一个作家对生活保持高度的认同感,那么这个作家存在的意义在哪里?可是你竟然发挥得这么好,显示了广博的知识和高强度的幽默能力。我知道你已经变了,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方英文了。
我现在唯一想问你的是:你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作家吗?
最初发表于上海《文学报》2005年
再版《种瓜得豆》用作“代序”——
三晋出版社2016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