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忆(三)
作者:武稳祥
南京大学教授韩儒林先生曾有一幅对联曰:”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但这幅对联常被误认为是范文澜所作。)这句名言深深铭记在我的心中,并且闻言奋勉 而身体力行。
每个人的人生历程,无不深受国家大形势的影响而左右,无不深深铭刻着时代的烙印。由于多方无奈的客观原因,以致我才疏学浅,孤陋寡闻,步履维艰,壮志难酬。
尽管我的文化水平有限,但一直酷爱学写文字这个行道。凭借笔纸 既可记事备忘,又可寄情抒怀,何乐而不为呢!值此风烛残年、此情尤浓。由于政治对我的创伤太深,故而 本就不想涉及政治,但要实录往事,也只得涉及一点了。
1965年,是个多事之秋,也是一个灰色的一年。从1964年下半年到1965年,全国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 社教)。在运动初期、大搞 “四清运动”,(‘四清’ 即是 ‘清账目、清库存、清财产、清现金’)。左倾政治气氛空前浓烈,笼罩了整个的天和地。
各村各队都由上级派来了工作组、指导搞运动。村上的一些善于搞政治投机的 ‘运动红’,借机兴风作浪。小人得志 耀武扬威,蓄意整人 不可一世。
虽然也抖出了一些问题,但是 明显的把打击面扩大化了。每个队都要揪出 ‘四不清’,广大的基层干部可都遭了殃。管你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反正都要给搞出问题。白天都上工做活,晚上都参加开会,风雨不避、雷打不动。经过多次的批判斗争,以及本人的老实交代后,几乎多数干部都成了 ‘四不清’。
在高压政治的气氛下,有些胆小的人 经不起这 ‘人整人’ 的残酷斗争,就被迫选择了上吊、服毒等自杀的绝路。我村10队 就有一个叫袁万宗的人,曾经当过保管员。他一贯胆小怕事,迫于严峻的形势,有天夜晚 他就在院中一棵树上自缢而身亡。
运动后期,又展开了补定成份的运动。解放初 土改时定的成份都不算事,齐齐都重过关。以订上贫下中农为荣,中农次之,以订上地主、富农为耻,是当时普遍的看法。被订上好成份的,大多都兴高采烈、喜形于色,从此后趾高气扬、高人一等。被订上孬成份的 大多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从此后看人脸色、矮人三分。
特别是当时要被订上高成份的比例较大,几乎每一个队都要有一户地主。若还实在没有的、就硬朝上拔,甚至不惜弄虚作假。我家的成份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硬被提拔上来的。难怪当时有人私下悄悄地议论道:“经是好经,可惜被歪嘴和尚念歪了。”
解放前,我父亲弟兄二人、因受旧的传统观念的熏陶,也比较合得来,因而没有分家。子女也都比较多,十几口人在一块儿过日子,比较来说 是一个大家子。父亲在陕南紫阳瓦房店一家土产杂货铺当学徒、学着做生意。叔父在家务农,有50多亩薄地,自给自足、中等水平。
平常不消说,在农忙时 叔父就带领全家弱劳苦干忙碌。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就雇佣一个人帮工,人称 ‘忙工’。在事先,双方先讲好:“做多少天,给几斗麦,工满账清。” 当时在我们这儿,有好多家家都是这么做的,毫不足奇。倘若互相关系搞得好的话,都还情愿来年继续合作。我家就和一个叫 ‘锁’ 的人、相处的不错,他就给我家一连干了几个忙天。可不 ‘事在人为’嘛。
在我们这儿,人们习惯把经常在外边干活的男人叫 ‘外头家’,把主要操忙家务的女人叫 ‘屋里家’。我叔父—— 外头家,他虽然缺少文化,脾气孬,但他却是我家中的主要劳动力。种庄稼的农活,样样内行 是个好把式,是一个十足的农民。
我妈、我婶——屋里家,一天到晚、最忙 也最辛苦。除了一家的吃喝穿戴、绞水做饭 打扫屋院等家务外,农忙时还要抽空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每天起的最早,晚上睡得最晚。为了全家的日子,含辛茹苦、日夜操劳,毫无怨言。确实可谓:呕心沥血、任劳任怨。几十年如一日,着实可佩!可敬!
我一家人,尊老爱幼,勤俭淳朴,善待亲朋,友睦邻里。从来没有任何人参加过任何反动 党、团、道、会。老少正派,耕读传家,良顺百姓,闻名乡里,众口皆碑。
就是这样一个本分农户,在那个黑白不辨的年月,在一派左倾密云的笼罩下,硬把我家的原上中农成份、补升为地主成份。
实可叹:
唯 知 守 成 拘 旧 礼,
岂 料 社 会 潮 流 急。
痛 今 樊 笼 锁 清 白,
殃 及 子 孙 悔 不 息。
1、说你拥有大量土地:有十几个人的大家子,有50多亩薄地(其中有家族的5亩香火地)、在我北堡子也不为多。那时候 北堡子大多是过日子的好家家,所以我堡子的中农户最多,几乎多于贫下中农。一般有二、三十亩地的比较多,假若父辈二人早一点分开过,一户也不过二、三十亩地,何多之有?
2、按政策:订成份只算到解放前三年。我家只雇过忙工、从来就没雇过长工。何况 雇忙工也不在解放前三年之内。由于叔父的文化浅,本来就不会民国和公元的换算,只会说 记着某事是民国多少年发生的。因而,被狠狠地斥责 “至今你还迷恋国民党?”
当时 正在运动中,有的人就只想充积极,全然不顾一点天理良心。记录的就借机把1946年的忙工、改写成了1947年的长工。如此一改、就可以算在前三年之内了。多少年以后,当事者也受到了良心的谴责,追悔莫及地对我说:“我当时年轻、人家叫那样写的。” 但在当时 我家的此项罪状、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成立了。
其实(所谓长工)于锁 在解放前三年,就给他本村(西陂)于端家扛长工了。后来 于端家被定成了地主成份,可如今又算为了我家的长工,一个人总不能同时给两家扛长工吧?纵有 ‘分身术’,恐怕也只是神话吧。
另外,在解放的多年前,我婶 娘家(东曹村)的侄子年纪尚幼,因其家境贫寒,就长年吃住在他姑家。当然、也顺便跟我家的人、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在运动中 为了给我家搂掠罪名,就把他也算为了解放前三年的长工。忠厚仁慈,反而成了罪状和隐患。血泪斑斑、耸人听闻,天日昭昭、公理何在?
3、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红唇白牙、信口雌黄,诬陷做了一辈子庄稼的叔父不会劳动—— ‘有劳而不劳’。上了点年纪的乡党 谁不知道:“天保(小名)喔做活、干得蛮势。” 但在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生嚓嚓他就被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
一夜之间,朗朗晴天 骤然变成了阴沉沉的天。硬把一个上中农升为了地主。由被团结的对象,一下子变成了反动的、敌对的剥削阶级。叔父被扣上地主分子的大帽子后,遭到多次批斗,可想而知。一年之后,含冤病故。祖传的三间老旧安间房,也被说成是剥削来的、予以没收。作为了生产队的仓库(我队因为贫穷,一直没有个象样的仓库)。家里的大部分家具,顷刻之间、被荡洗一空。就连父亲为他自备的榆木棺板 也被掠走了。
真是:
天 昏 地 暗 日 朦 胧,
鬼 哭 狼 嚎 月 惨 情。
深 渊 幽 幽 黑 无 底,
地 狱 沉 沉 十 八 层。
成份变了,天也变了,地也变了,人也变了,一切都变了。从此以后,背上了沉重而耻辱的黑锅,就如同被判了无期的囚犯一般。屡看白眼,倍受歧视,逆来顺受,热泪吞咽。冷酷的环境,迫使你只能少说话、多干活,少来往、多孤寂。
活生生被脱离了众乡党,冷凄凄被孤立成可怜的极少数。一座无形的大山 挤压在胸口,一张无形的封皮管紧了口和舌,一条无形的桎梏 锁住了一举一动。一下子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在窒息中痛苦呻吟,在绝望中拼命挣扎。翘首问苍天,天理青天何在?低头问大地,大地沉默无语。
当时,暗地里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辛辛苦苦、落个地主。” 诚然如此:勤俭持家,尊老爱幼,和睦邻里,淳朴忠厚等,这些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一直被我一家大小奉为信条,自觉恪守 努力照办。试问:照这样作,究竟有什么不对?错在哪里?
上一辈人、逢此飞祸,屈辱强忍、罪孽硬受,万般无奈、归咎命蹇。残酷的是:一朝罹难、祸及九族,浩劫如山、鸡犬难逃。下一辈人,平白无辜、遭受株连。一个个幼小稚嫩的心上,都被蒙上了一层黑沉沉的乌云。不知不觉地 大部分乡党同学,乃至亲戚朋友,一个个都避而远之、渐渐地疏远了。这也难怪、有谁不怕受影响呢?
有道是:
风 雨 猛 来 急 闪 避,
环 境 逼 人 当 仔 细。
尽 量 少 到 谁 家 去,
免 给 旁 人 惹 是 非。
常闻:“人贵有自知之明。” 我 — 一个十来岁的学生,就像害了传染病似的,唯恐给别人招来麻烦。自己把自己幽禁在狭小的天地里,战战兢兢蜷缩在被遗忘的角落里,又孤独、又寂寞,又冷寂、又伤悲。
无可奈何,只有把自己沉浸于书中,方可暂时忘却 那揪心扰神的烦恼。也只有这个时候、方可挣脱逆境缠身的羁绊。我才像一只小鸟一样,自由随意地展翅飞翔在广阔的蓝天里。
也正是由于如此恶劣的环境所迫,才使我比别的同学多读了几本书。但又理所当然地 少缺了多少次社交活动。人也变得沉默寡言,面冷若霜,多为世人所看不惯。但我悲惨的遭遇,心中的苦楚,无穷的忧烦,又有谁来问?又有谁来管?又有谁理解?又有谁同情?又有谁安慰?
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上学期,历年来 我大小都是个班干部。家庭成份刚了一变,马上 我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下学期初 班选举时,自然而然也就没人提我的名了。“凤凰落架不如鸡”,无奈之间,还自我聊以解嘲:“无官一身轻”嘛!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时间 我怎么也接受不了。无限的惆怅,仰对苍天!无穷的烦恼,欲诉谁听?想我也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上学学的第一句话就是 “毛主席万岁!” 尊师敬长,团结同学,公事热心,成绩优异。只因为家庭的缘故,就遭此冷遇,逢此不公,为什么?为什么?
正所谓:
天 高 万 里 任 鸟 飞,
海 阔 千 顷 从 鱼 跃。
孰 料 云 暗 风 雨 骤,
摧 残 幼 苗 仰 天 啸!
(末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