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叔(散文)
陈春生
向叔并不姓向,他叫丁向明,街坊邻居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称他为向叔。
那时候,因为父母工作忙,我被寄养在干妈家呆了十来年。向叔就往在离我干妈家不远的地方,他小儿子又与我是小学同班同学,我经常上他们家去玩,了解到了向叔的一些人生经历。长大后我一直与他儿子保持着同学的那份情谊,也听他介绍了向叔后来的那份工作热情与举动,令我感动不已。
向叔个子很高身材单瘦,腰板总是挺得笔直。他是一名伤残军人,在湘西的大山里剿过匪,肩膀上挨过土匪一刀。后又扛枪跨过鸭绿江在朝鲜的“铁原阻击战”中,与美军血战了几昼夜。他当时是一名机枪手,说那场战斗,光他打坏的机枪就有四挺。有时打得冒烟了,就往枪上撒泡尿继续打。他的耳朵被炮弹震得不怎么好使了,所以后来他与别人交谈时,他也像打机关枪似的火力十足一“打”就是一梭子,别人插不上什么嘴。他身上还留有两块弹片,一直陪伴他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本来,政府安排他在省城长沙的荣军院休养,可他不想当国家的“寄生虫”,毅然放弃养尊处优的待遇,非要回到家乡银城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其实,银城只能说是向叔的第二故乡。向叔的老家在常德,中日“常德会战”时,他们举家逃难来到银城谋生。向叔从小跟一个竹艺师傅当学徒,也就是老人所说的篾匠。1949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四野部队从桃江包抄过来,与国民党白崇禧的军队在桃江打了一场恶战,牺牲了很多解放军战士。银城和平解放后,部队又接到了开赴湘西剿匪的命令,急于补充部分兵源。向叔脑子一热把手上的篾刀一丢,瞒着父母报名参了军,由此改变了他的人生。
向叔复员回到银城,被安排到市肉食公司工作。因为向叔是国家功臣,又是伤残复员军人,组织安排他当工会主席。向叔干了三天就跑到组织部提出不干了。说他没文化也没这个能力,坐在办公室心里憋得慌。于是主动要求到一线去,让他干什么都行。领导很是为难,但又拗不过向叔。问他想干什么?向叔想了想说:“我当年参军前,是一个小篾匠,我既然能拿篾刀,那拿刀砍肉卖肉应该不成问题。”
领导连连摆手:“老丁,你可是国家功臣,是英雄模范,怎么能叫你去卖肉呢?”向叔打定主意地说:“什么功臣不功臣,从朝鲜回来,我们全连没活下几个,我想起那些战友就心里难受。我天生就不是一个享清福的命,我看这工作挺适合我的,先让我试试看吧。”
就这样,向叔在别人不可理喻的议论和惊愕的目光下,到一个肉店门市部当了一名砍肉卖肉的营业员。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腰上系着一条蓝色长围巾,干得全身是劲。
可向叔卖肉干了不到一年,门市部经理跑到肉食公司向总公司领导反映,说向叔在门市部当营业员根本不合适。领导问:“他是不是摆老资格?”经理摇摇头:“不是。”领导又问:“他服务态度不好?”经理又摇头:“也不是。”领导纳闷了:“那是什么原因?”经理说:“老丁这个人,什么都好,没一点架子,我们也很喜欢他。就是耳朵有毛病,跟他说话很吃力。顾客买肉要张开喉咙说好几遍,个个像跟他吵架似的。从他来的第一天起,我们这个门市部,从早到晚就没清静过。”
领导一听,也哭笑不得。意识到当初也是考虑不周,一个听力有问题的人,怎么能让他分分秒秒去和顾客打交道呢?时间一久不出问题才怪呢!领导决定再找向叔谈话,对他的工作进行适当调整。
当领导跟向叔一提这事,向叔也蛮有自知之明,便说他已经想好了退路。领导心里暗喜,觉得这向叔真是一个有觉悟明事理的人。可一问他想去做什么工作,向叔声音高亢地说:“我想去拖板车,每天给门市部送肉。这样别人不影响我,我也不会影响别人。”
领导一时目瞪口呆。亏他向叔想得出!别人都是想方设法的要求搞轻松一点的工作,而他身上有伤,有福不晓得享,还偏挑又苦又累的事做。这项工作,就算向叔想干,领导无论如何是不会让他干的。这说出去,叫一个有功于国家的伤残军人去拖板车,领导上下都不好交待,自己脸上也无光。
公司总经理说:“老丁,你这是给我出一个天大的难题。我们公司除了这项工作,其它工作你随便挑!”向叔的犟脾气也上来了:“除了这项工作,其它事我都不干。你看着办!”
领导们就开会,讨论来讨论去,毫无疑问,没一个同意向叔去拖板车的。他们把向叔叫到会议室,集体苦口婆心的给他做工作。
书记到底水平不一般,有概括有表扬地说:“老丁你革命不忘本,居功不骄傲。为国作贡献,思想境界高。身残意志坚,精神真可嘉。但你身上有弹片,你不在乎,我们组织上不可能不关心照顾你。你是我们公司的宝贝,你的光荣也是我们的光荣。你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可担不了这个责任。”
公司总经理接着推心置腹地说:“老丁,你如果去拖板车,叫我们的脸往哪儿放呀?你也要体谅一下领导的难处。你当兵时有一条纪律,一切行动听指挥。现在,你虽然脱了军装,还是要听指挥,保持优良传统,服从组织的安排。难道你连这点觉悟也没有了?”
向叔不与领导争辩,也晓得从道理上说不过领导,再说领导也的确是为他好,处处替他着想。对一般人来说,那是何等的自豪与求之不得。可向叔毕竟是向叔,他认准的事,非达到目的不可。只见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往桌上一拍:“这是我的决心书。再苦再累,我也要把这项工作搞好,保证不给组织添任何麻烦!你们不同意,今天谁也别想离开这办公室!”
领导们面面相觑,拿向叔实在没办法。最后商议让向叔试干一年。如果向叔吃不消可以随时提出来,到时不能讲任何条件的接受组织安排的新工作。
向叔如愿以偿精神抖擞的拖上了板车,每天按时的把肉送到了公司下属的门市部。几个月后,他感觉用力的时候,肩膀被刀砍过的地方与腰子上的伤口总是隐隐作痛,举步维艰。特别是下雨天,这种疼痛越来越让他难受。他不想放弃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这份工作,更不想叫领导和同事们看他的笑话。思来想去,他到乡下买来两条成年土狗,将它们拴在板车两边的扶手上,替他用劲往前拉扳车,这样减轻了他不少的劳动强度。寒来暑往,每当他与狗背着板车在街上行走的时候,吸引了很多过往行人诧异的目光,成为银城街上一道独特的风景。向叔不屑一顾,堂堂正正而又兢兢业业。他这一干,毫无怨言风里雨里的整整坚持干了七八年。陪伴他拖板车的土狗,先后换了四五条。
后来这事不知怎么让当时的市委书记知道了,这位南下干部操着一口纯正的北方腔,把肉食公司的书记、总经理叫到办公室,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至此,向叔在上级领导的强行干预下,终于结束了拖板车的生涯。他无可奈何地克制了自己的秉性,服从领导的安排,在单位安安心心的干上了仓库保管的工作。领导只要他上半天班,他却总是最早来上班最后走的那一个。后来由于伤病复发越来越严重,甚至腰子渐渐地也直不起来了,组织上替他办理了提前离休的手续。没过几年,他就默默地离开了人世。
几年以后,有次我与向叔的小儿子在一起闲聊,他告诉我说,当初与向叔一起学篾匠的几个小伙伴,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都被国家派到非洲坦桑尼亚、赞比亚等国当竹艺指导专家,风光无限的援外工作了好些年。他父亲如果不去当兵打仗,这辈子极有可能像他们一样成为一位技术精湛的竹艺师,也不会因为伤痛而去世得这么早。
我其所以要为向叔写这篇小传,是因为觉得像向叔这样心灵纯粹,一辈子无愧于国家的人,值得我永远的敬重与怀念。
作者简介:
陈春生,1957 年出生,湖南益阳市人。大学文化,进修于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在报刊、杂志、媒体平台发表小说、报告文学、诗歌多篇。作品被《中国文化艺术出版社》和《人民日报出版社》收录出版。曾任《作家报》、福建《海峡之声》广播电台特约记者,原益阳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等职。现为自由作家,优质文章创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