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千岛湖

蔡庆生

          一条秀水自安徽黄山脚下曲折东去，横贯浙江，于杭州湾入海。西段原名含万民祈愿的“新安江”，针对年年的拔树倒屋而言。而今有了江南电力网中心的新安江水力发电站百米高大坝挺身而立，形成了千岛湖，风光无限。中段有《富春山居图》为其写真，藏钓台等奇山异水。东段即是曾为南宋都城的杭州，拥有独特的自然奇观钱江潮。

        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19岁的我从抗美援朝前线卸甲归田，受浙江文联青年创作指导委员会指派，进入刚刚起飞的新安江水电工程局体验生活，住遍了基建队、测量队、钻探队、水文站、开挖队……在紫金滩垻址工地生活了三年。那种炮声隆隆、硝烟迷漫、红旗飞扬、激情如火的日子，不亚于铁血生涯的朝鲜前线。进山不久，我便在上海巴金主编的《文艺月报》上发表了短诗《测量队员》：

        那会儿的千难万险，直如唐僧取经上西天。试举几例：

        新安江水电站的建设，早早在动工20年前便是水利部徐洽时总工程师心中的一个梦。我曾见到过他手头一张比大姆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照片，这便是今天千岛湖昔日的设计胚胎。那照片上的水库模形，直如一只大蝎子，头朝东，尾巴向西，趴在浙西万山丛中，一个人造的海洋，装得下3000个西湖，好大气派，可惜在建国前，徐总的梦，因生不逢时而未能得圆。

        这个强国之梦，终于在建国后调集全国水电大军，在炮火硝烟中移山造海，冲锋陷阵，迈着正步，昂首挺胸而来了！不到半年时间，新安江铜官峡至朱家埠一带，便建起了千百座工棚，安置下全国来自小丰满、官厅、刘家峡等工地来的水电工人，他们拖家帶口，全家举迁，像一支支游击队似的在这荒山野岭扎营安塞，在原先杳无人迹、极其艰难的生存条件下创造奇迹。

        勘探队是最早进山的一支野战部队，其中包括测量地形、钻探地质，查找喀斯特溶洞以防水库漏水，纪录水文资料等业务。他们扛着沉重的各种仪器，长年原始人般地住宿山洞草棚，备尝艰辛。他们曾在高高山顶向地下钻探两公里深，创造世界记录；他们的工棚门口，排满一箱箱长长短短炮弹似的一节节岩芯——就像是地心发来的电报，向我们透露深藏的地质秘密。劳动模范勘探队长老姚便创造过一个奇迹：那天晚上，他接着夜班报告，说钻机卡住了，不能继续旋转钻进。为了抢在洪水期前结束这一孔的勘探任务，他们正日夜分三班时刻不停地与时间赛跑，钻机怎么能停。于是他急急到现场查看，发现是水下的套管叫什么杂物堵住了。为了争分夺秒，他二话未说，就在这寒风刺骨的腊月里，未穿潜水衣，一个猛子扎入江心，摸索了老半天，才得排除障碍。当他钻出水面时，面孔都冻得乌紫色了，可他还在重新轰鸣的钻塔前展开僵硬的笑颜。

        水文站遍布整条数百里新安江大小水系，洪水期更是游击队小组似的各自冒险战斗。最为激烈的一场战斗，莫过于那次秋洪暴发，柔美的新安江一夜间变脸，重现暴烈凶残，一路拔树倒屋冲毁家园。人在紫金滩江边一站，江面宽了十倍，浑黄山洪怒卷旋涡飞流直泻，仿佛是地球在脚下浮动，感到自己已被抛入云端。下游的罗桐埠水文站那块嵌着水尺的岩石，已成了孤另另小岛远离岸边，水文工作者们只能将小船系在礁岩上，继续纪录水位数字。最后，水尺已被全部淹没，他们只能在坚硬的花冈岩壁上用刀砍出印痕，继续纪录着破纪录的水文资料。那种舍命也要完成使命的工作精神，在水文工作者身上闪闪发光。

        选坝址费尽周折，在测量、勘探、水文、气象等资料汇集研究基础上，开挖出来的铜官坝址，又遭否定了。那天，我有幸参加了一次考察，由水利部长钱正英领队，有苏联高尔基水电站站长等中外专家参加，十来人坐车自富春江七里垅开始，自外围而库区的不时下车踏勘，最后还钻入铜官峡坝址隧道查验，发现页岩有破碎及漏水可能，否定了在此建坝。后来确定的在紫金滩建坝，已不知是第几度的修正了。

        右岸坝头的开挖，几乎与100多米高的开关站多级平台工程同期并肩开工，加上沿江的筑路、测量、钻探、基建等大军的日夜施工，整条新安江日夜炮声隆隆，硝烟滚滚，夜晚的千万盏电灯光倒映入水，如十里灯的森林，闪闪摇曳出金蛇攒动，热火朝天。坝头工地开工不久，便有撬挖工从右岸上坝公路的110平台上坠崖牺牲，经过是这样的：工长王春指挥儿子阿木打一个两米深的炮眼，想炸掉一块临江的悬岩。炮眼打到一米八的时候，钢钎不够长了，便不得已而收工。由于交班得欠准确，下一班点火爆炸了，结果只炸去三分之二。有工人上去撬挖时，安全绳被山上滚下的石块砸断坠入江心。工长王春指挥儿子再次上去，仍选在刚才工人出事的最佳撬岩地点，去撬挖那块松动的悬岩，这位鹰厦铁路上荣获“开路先锋”的英雄——“父子兵”的父亲，眼睛里含满了献身的泪水。

        待到坝基开挖，已进入枯水期，新安江碧水最为清浅，真的如古诗中所写“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江水清澈见底，游麟卵石历历。坝基的开挖浇捣，万目瞩望，就像指挥战场上的一场战役，工地上的千军万马都在为它服务，土地上的风、水、电一切能源，都在为它运转，千万工人一条心，都扑在为竖起一道105米高的“厂房顶溢流式大坝”，拦截千万条江河，建造一个人造的海洋。

        最为激烈的一场战斗，发生在那次洪峰到来，刚刚下水的几只比一幢幢大楼更高大的围堰木笼，虽然木笼里都填满巨石，还是被凶猛的洪水轻轻托起，任意抛向下游，把我们千军万马多日辛苦一只只下沉的堤堰，连根起出，彻底冲垮，毁于一旦。江面上原木四散漂流，如杂草般浮浮沉沉向下游逃逸。江心围堰倾刻间灰飞烟灭，眼看国家资材如烟飘失，人人心中好不焦急。这时，只见岸边一个木工，解开了系在木桩上的一只小船，飞身跳了上去，操桨便往一排尚被卯钉连在一起漂流的圆木追去。追上了，他伸出一手，紧紧抓住一根拖在木排后头的柱子，像一把老虎钳 死劲咬住，再也不肯放手。他后来说，一任你把我拖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带回工地。幸亏漂了不久，木排带着小船被一丛茂密岸柳拦截，渐渐停在了那里。经过岸上大家分头合力围堵，人心齐，泰山移，才得将许多失散的围堰木料找寻回来许多。

       大坝开始浇捣不久，国际风云突变，苏联专家撤走，带走图纸，原先向捷克等国预订的自动装卸汽车、举船机等，他们也拒绝交货。天灾人祸夹攻，工程资金及水泥等奇缺，工地到了几乎难以开工的局面。后经周恩来总理专题要新安江工程局赴京汇报，后又亲赴工地视察，鼓励“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气壮山河的口号，又亲笔题下：“为我国第一座自己设计和自制设备的大型水力发电站的胜利建设而欢呼！”的题词。这座从1952年开始规划勘测到1957年4月主体工程开工，终于在1960年第一台机组投产发电全部由我国自主完成的大型水电钻，便横空出世了！

         1983年，我和诗人梁雄、江一郎、夏矛四人，曾坐一叶轻舟，从新安江大坝右岸码头出发，穿越有1078个岛屿的湖区，沿着曲曲弯弯水位渐而抬高了的主干道，直往尽头的安徽屯溪驶去。一路的湖光山色，分外奇丽，两旁山岗上，尚有故土难离的山民蹲在那儿居高临下把我们当画中人看，我们更把他当成了天上的神。此番游历，印象最深的是小船在湖心滑行时的感受，我仿佛觉得我们住过的 工棚尚在水底下藏着，同时也藏着我们昔日的痛苦和欢欣。

       还家之后，我涂鸦了一则《新安江赋》：                                                                                                                                    

       三百六十滩上，恶水天上来。汤汤达达，聚千溪万涧，悠悠潺潺，穿越万千年。一路扫荡家园，拔树倒屋，生灵涂炭，遗穷山恶水，绵延浙西皖南。千秋祈天无门，惟留百姓心愿，遥遥无期，祈求新安。却喜治水大军，来自官厅丰满，携家帶口，扎营铜官。紫金滩上，工棚连营，钻塔通天，红旗猎猎逐山风，炮声隆隆漫硝烟。开埧基围堰断水，发山洪天旋地转，万木漂流入大海。天灾联手人祸，国际风云突变，专家撤走，友人翻脸，举船机、装卸车，拒交订货断支援。雪压青松松更挺，冲刺生死决战，改图纸，频闯关，百尺大埧藏电站，岿岿然如城似山，全凭自力更生突围，厂房顶溢流飞泻。浮千岛于一湖，聚万水成大海，鱼虾欢跃，鸥鸟翔飞，碧水青山映蓝天。万千铁塔托起红云霞彩，金光普照江南，与银河接轨，同星海联网，那是万众一心用汗泉点燃。

         2021年儿童节前三天，我以快入围九秩高龄的风烛之年，在两个儿子的陪同下，从千岛湖镇走了半天尚见不到头的鱼街秀水广场码头出发，坐游艇去龙山、月光等岛屿寻梦，步行于一只只登陆艇连接而成的鱼乐、幸运、状元三桥，又畅游了半天。当我们坐缆车登上观光台极目四望，只见东北方向远天环湖浮现海市蜃楼似的叠叠高楼，而西南方又给人一个似天堂掉下了一块有三千个西湖那么大的碧玉翡翠，钻嵌着深绿色的千岛秀色。三千个天堂里的宝玉汇聚在一起了，怎能不美绝人寰！

        平生常常做同一个梦，梦得最多的是自己变成了一条有翅膀的鱼，翱翔于千岛湖的碧水青山、白云蓝天。告别千岛湖时，我们在潛伏于绿海似的动车小站，由于它的花园式盆景般的亭台水榭，幽静洁净、遍地花影，陪伴秩序井然的宽阔大厅而惊喜发现：你是世界上最美的车站！千岛湖，我们相信，你会有比任何梦幻更神奇的未来！

作者简介：

蔡庆生，抗美援朝时有诗《送行》、《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发《人民日报》,后选入《诗选.1949一1979》、《中国新文艺大系》、《中国新诗总系》、《初中音乐教材》等。作品获志愿军文学创作一等奖、浙江省作协优秀文学作品奖。系中国作协会员、原浙江台州文联常务副主席、台州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