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疼娘
——娘远行百日的思念
文/郑丽萍
没想到躺在怀里的娘,任凭我怎么喊,就是没有醒来。我知道,娘放下了所有病痛和烦恼,享福去了,可藏在我心里的疼越发不可遏制。
一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学校通知我交学费,娘点头了,但没有当即拿钱给我,我等着,心里想了好多好多。因为,开学的时候正是秋粮发放季节,没有劳力的人家是必须给大队交出一定比例的粮款,才能顺利分到生产队的各种蔬菜粮食,可家里七口人的消费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外挣钱,母亲是把一分钱都要掰成好多份来用的。娘低着头,我感觉娘的手头不宽泛,但我还是希望明天一早能带着学费去上学,生怕因为交不起学费,站在教室里不让进座位,生怕老师把我送到学校领导哪里接受批评,生怕的画面一个接一个,我越想越紧张。
雨不停地下着,夜色也早早降临,院子里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没有任何声响。我坐在正房靠窗户的小书桌前,写一会儿作业,看一会儿窗外,似乎心里和院子里都是湿漉漉凉飕飕的,娘一直没有回来。
雨没有停的迹象,夜色也越来越浓。忽然,葱丝在油锅里爆炒的香味夹杂些许湿气忽隐忽现地飘了进来,我使劲地张大鼻孔,顿感清醒了许多,便随手把书桌上的东西整理好,装在娘用几双手套一针一线对接成的书包里。
突然想喊娘,因为我凉冰冰的肚子着实扁了许多,可对面厨房的烟囱里没有一缕烟火探出头来,我又胡思乱想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熟悉的 “吱扭”声传来,只见娘披着尿素袋子折成的雨披,踩着那哗哗的积水,推门跳了进来,顺手把雨披扔在门外,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随手拽了块毛巾包住湿漉漉的头,慢慢擦了起来。
后来,娘告诉我,生产队的领导向娘借钱,只能把积攒的学费借出去,娘不敢拒绝,又不想让我为难,一口气跑去好几个邻居家拼凑。
娘湿漉漉的脸上有了笑意,我把沉甸甸的学费装在书包里。
二
村子里要组织青壮年到十几里外的山上植树,娘不是老年人,但也不属于青壮年好劳力,严重的肾病,浮肿的双腿就像青萝卜,似乎用手掐一下就能按压出水来,娘真的没想到自己竟成了植树队伍中的一员。听到消息后,娘慌慌张张拿着病历诊断书去请假,不知娘说了些什么,最后还是拿着诊断书回来,一个人边掉眼泪边悄悄准备植树的工具,第二天天还没亮就随大队伍出发了。
说也奇怪,全县人民荒山植树的日子竟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雷声一响,奶奶双手合十就开始祷告:“老天爷啊,求求老人家保佑俺媳妇吧,她的身体有病,淋坏可咋办呀。”
雷声一阵大于一阵,雨水就像从天上倒下来,如果有人在雨水中行走,那是万万喘不过气来的,何况我的娘在山上。我跟在奶奶身后不停地打转,心里也不停地想,俺娘没事,俺娘没事,生产队的领导怎么这样欺负人?
大雨渐渐停下来,人们都跑出来迫不及待打听外出植树的亲人,可谁都没料到,一条噩耗传了回来,有一名妇女在山上植树被雷击死,这位妇女何许人也,谁也说不清,但确切的雷电击死妇女是真的。奶奶跑回家嚎啕大哭,我悄悄站在人群里,紧张地听着,气愤和担心塞满了我的整个腹腔,我竟一滴眼泪都没有,只要有人窃窃私语,我就站在他们背后听,眼睛盯着村口那条路,看着植树的人们归来,一个,两个,三个······我的心跳在加速,嗓子眼里就像着了火一般。我挤在人群中间,既想听到娘的消息又怕听到娘的名字。看着走回来的人越来越多,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不顾一切冲出人群向前跑去。终于在大路拐弯的地方看到了娘,娘扛着那把铁锹,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全身的衣服挂满泥巴紧紧贴在身上,两眼几乎成了一条缝,娘向我招手,我接过娘肩上的铁锹,转身走在娘的前面,娘说着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见,眼泪从肚子里涌出来,心疼的我使劲咬住牙,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快点长大。
三
娘和奶奶的关系是好得出了名的,作为孙辈的我们很嫉妒。年里月里爹从外地回家,总要带回好多好吃的,诸如槽子糕、饼干、道口酥,娘是看着东西多少,有计划地分发给我们一些,大多数是留给奶奶吃的。我们家的柜台上永远有两个瓷瓦罐,黑黑的,亮亮的,飘出来的味道也是香香的,我胆小,乘大人不在,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无数次的揭开盖嗅嗅。可我的小妹就不这样了,揭开盖悄悄取一点尝一下,尝过后没来及回味再尝一口,就这样,不知不觉小嘴饱了大福,可罐子里的好东西少了许多,娘发现后,先是教训,后是讲道理。久而久之,我们也跟着娘学会了孝敬老人。
老天也许是嫉妒这相濡以沫的婆媳,竟在我们五个都未成年,村子里农业学大寨热火朝天的骨节眼上,七十九岁的奶奶竟大脑出现了问题,也就是脑梗后的老年痴呆,一会安静一会折腾,不分昼夜地跑,不明原因地闹,端着娘下地回来精心做的面条,大喊有毒。娘每逢这个时候就悄悄地避开,等奶奶情绪稳定下来,又将热腾腾的荷包蛋端给奶奶,不论有多累多忙,娘绝不让奶奶少吃一顿饭。奶奶大小便失禁,可就是不让人们靠近给她换洗,娘总要第一时间把奶奶抱在怀里,忍受着奶奶那不要命的推搡,当即换洗。娘从来一声不吭,把所有的情绪都装在自己肚子里,乳腺增生有了,乒乓球大的肿块出现了,肾盂肾炎也越来越严重,家里家外只有娘一个人扛着,我无数次想告诉外地工作的父亲,娘总是说,你爹在外不容易,不要让他分心。我想指责奶奶两句,娘说奶奶有病,她是世界上最亲你们的人。
我那时十六七岁,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去帮娘,可我又能做些什么?挑水,和泥,跟着看护奶奶,可全家人的吃喝拉撒只能由娘一个人承担,全家人的穿着几乎都是挑灯夜战,每天睡眠不超过三个小时。不知从何时起,娘竟学会了抽烟,娘手里的烟就是用我们的作业本撕下来,抓吧烟叶卷起来,每当奶奶哭闹不停,每当我们五个吃喝完毕的时候,每当大喇叭催缴粮款的时候,每当村里安排全体社员修渠垒坝的时候······娘就坐在那棵核桃树下,静静地抽,抽一口抬起头,随着那一缕烟气望上好一阵,我静静站在娘的身后,不忍心打搅,我知道娘又犯愁了。
我无数次地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替娘把这副重担挑起。
四
也许娘的命苦,七十三岁本应在儿女成家后,享享清福了,没想到一次手术失败,竟失去了行走的自由。娘不忍心看着服侍了一辈子的老伴整日操劳柴米油盐;不忍心拖累儿女,在工作之余,放下小家,为她端茶倒水,洗漱料理;不忍心用几千元请保姆来服务自己。自卑和病痛悔恨撕咬着娘的心。娘不能面对现实中的自己,从聘用保姆的那天起,娘严格调教保姆的工作状态来满足自己要求,还分分秒秒监护着保姆的一举一动。从此,娘的晚上彻底失眠了,没料到有保姆服务的夜晚让娘这般堵心,几十个保姆的轮换,都达不到娘的要求,儿女们的陪护娘更不满意。日复一日,娘变了,变得不是原来的娘了,挑剔易怒不近人情,无助的娘在寻求所有人的同情和庇护。娘一次次地试着站起来,又一次次无奈的倒下,娘的内心绝望到了极致。一次次指责我笨,说我什么都做不了,当我一次次哭着离开,娘又一次次地后悔,我一次次返回来,娘又迫不及待拉着我,给我倾诉自己的委屈,让我给她主持公道,可我发现越来越多的委屈背后是娘越来越多的幻觉和多疑,娘的大脑开始萎缩了,心理被自卑病痛折磨得无任何还击之力。我一边耐心地倾听娘的悄悄话,一边在给娘做冷静客观的分析,娘得不到期望的答案,感觉我不给她撑腰做主,慢慢地把好多好多的话藏了起来,娘认为我不疼她了,我也在如何疼爱娘的问题上徘徊郁闷纠结起来,无数次告诉自己,把娘当成孩子吧,要好好耐心倾听,要顺着娘的思路对话,不要对娘说教,更不要指责,但娘越来越多的疑惑,竟怀疑同一个保姆一晚上要轮换三四个人,而且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模样,逼真的幻觉让娘越来越感觉所有的人都在欺骗她,看着娘一次次多疑无助的描述,听着娘一回回绝望悲苦的求助,摸着娘那双气得发抖冰凉的双手,我不能再随娘去乱想了,当了一辈子教师的我,竟张口结舌来给娘一遍又一遍寻找答案,看着娘实在说不出真凭实据,坐在轮椅上低下头一言不发,我才方可下课。
可回头和娘挥手告别的一刹那,看着娘满眼的泪花,半信半疑地收下我的安抚,乞求无助的那只手向我再见时,我心疼地把五脏六腑都扭卷起来,一股股辣辣的泪从我那悔恨的肚子里溢出来,不知从何时起,近十公里的回家路,我习惯了一个人静静地走着回家,因为我坐在车上流眼泪是不方便的,走一路哭一路能有些许舒服。我曾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不能顺着娘的思路痛痛快快和娘一起骂骂那些子虚乌有的人和事?可现实是女儿实在找不到让娘称心的保姆啊。我知道娘心里的疼一定比女儿的疼大好多好多倍,到如今我真的看不起愚笨的自己了,怎么就没有一次随娘痛痛快快骂上几句,让娘也把心里的苦水彻彻底底倒倒。
五
娘要走了,十二年的病痛竟麻痹了儿女们的注意力,我的娘也似乎没有发觉自己说走就走,精干了一辈子的娘,她的衣柜、洗漱用品、小吃点心、日常用药,都是如数家珍,不允许任何人乱用,我也不例外。
娘要出远门了,而且这次是再也不回来,小妹们打开衣柜,商量着给娘带些什么,大家整理着,一件有一件的故事,一件有一件的味道,摸着一件又一件的衣物,耳边回荡着娘的吩咐:“不要买了,快死的人了,不要花销。”但每买一件新衣服,娘总要从轮椅上挣扎起来,穿戴整齐,站在镜子前,让我拍几张照片给她看。我再三叮嘱,买上就穿,穿新的,把旧的扔掉,但娘还是在我离开后,随即脱下来放在应该放的地方,叠得整整齐齐,不舍得穿。四五条崭新保暖裤放在衣柜里,可就是要穿那条十几年褪色的裤子,每每埋怨,娘指着那红肿的双腿说:“旧裤子舒服。”劝不住娘就猜娘的心事,我便将先生买的一条加肥加大的丝绵裤改制后放在娘面前,当即让娘换上,娘试过后笑着告诉我:“绵绵的,轻轻的,好舒服”。我也心里舒服了许多。可没想到,从那一天回来后,再也没见娘穿过,好几次拉住我说:“你回家的时候,一定把那条裤子带回去,我穿了一晚上,特别好穿”。我生气地问为什么,娘说看淋上尿液就不好了。
妹子们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给娘整理打包,我望着娘让保姆早已打包好的棉裤,告诉妹子们,把这个包给我留下吧,因为有娘的味道。
······
送走娘,转身回想自己,疼娘似乎一直都伴随着我的心跳。小时候疼娘,是想让自己快快长大;长大后疼娘,是想把娘保护起来,不受任何欺扰;成家了疼娘,是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娘;没想到老了更疼娘,想替娘把所有委屈装下,为娘减轻所有的病痛。可我一样都没做好,如今娘走了,无能的女儿只有把心中的疼写给天堂的娘!
作者简介:郑丽萍,性别:女,一九六二年出生于山西盂县,平定师范毕业分配到阳泉一矿红岭湾小学,后又调到阳泉城区新华小学,朝阳小学。多年来喜欢文学写作,有多篇作品在省市区报刊登载,有三篇文章在《娘子关》发表。退休后,坚持写作,愿与文字为伴,用笔墨装点余生的日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