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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歌 奶奶的村庄
一七九 奶奶的梨树
漫天梨花白
奶奶去公社受批斗
公人喊完口号
她回梨树下种菜
漫天梨黄
奶奶去公社扫大街
公人喊完口号
她回梨树下拾梨
奶奶
如果没有那棵梨树
如果它不开花
不结梨呢
一八〇 送公粮
那一生
奶奶戴白头巾
系掇花围裙
裹钉锤小脚
那一年
奶奶挑走满箩谷子
去公社交粮
那一日
南方的山谷
高音喇叭里的词又大又亮
染红了奶奶
那一夜
如果天上有眼泪
北方的夜空
挂着七滴眼泪
一直挂着
那一首诗中
明光河在流
南方家园
有一座白色的坟
想爬下山坡
那扇阴间的门里
如果有白米
要盛满奶奶的箩筐
一八一 躲藏
从前的老实人
骟鸡的
劁猪的
那一伙
爱吃公粮
催得胖胖的
批斗奶奶
他们抱着圆滚的大太阳
押着佝偻的小月亮
开拔过来
日夜纺麻的奶奶
躲藏到山沟
土坎下面的
狼窝里
土坎上头
风好大
一块辽阔的黑布
不停地褶皱
骟鸡的
劁猪的
那一伙的后代
仍然爱吃公粮
催得胖胖的
一八二 滚荡的山坡
滚荡的
山坡头
奶奶在挖玉麦地
早霞生
大树杜鹃花团
滚荡的
山坡中央
奶奶杵着锄
远望祖先的坟场
几只红顶鹤
无端落下
站立碑顶
滚荡的
山坡尾
暮霞生
黄昏在松林里生火
新挖的红土冒烟
奶奶回家
一八三 薅草
奶奶
弯腰薅草
落晖
从背上滑溜
稻田的大布幔开始在风中轰响
这漫长的一天
她面朝秧苗
忙不赢看过天空
落晖暗淡
回圈的牛
与她对视
一八四 筑巢
一个小男孩
抬头望着
奶奶在木楼的挂方上
钉一小块竹笆
让燕子回乡
衔泥筑巢
一对燕子越过层层山脉
出现在山口
穿过春雨
如约而来
一八五 礼物
辣子秧苗
茄子秧苗
长到五寸高
奶奶用竹篮挑去街子卖
买回火柴和盐
还有几本作业簿
一捧水果糖
这个春天
就算过去了
一八六 听山歌
白蚁在蓝天搬家
白头巾奶奶
在菜园里除草
草叶青青
春去了
对面山梁
男女唱山歌
“说是了哟，
好久不到这里来，
这里凉水上青苔。
扒开青苔喝凉水，
一回好吃二回来。”
青苔青青
春去了
山歌飞越几条沟坎
几坡荞麦
几阵风
奶奶才能听见
荞麦青青
春去了
一八七 编篱笆
奶奶在自留地上编篱笆
把菜园围起来
围着蔬菜水果和花木
围个地方自言自语
前年编一圈，猪拱了个洞
去年编一圈，牛打开个缺口
每年，奶奶都要编新篱笆
还要编一扇新门
关紧她的菜园
一八八 留守奶奶
云浪响了
一直在响
吃饭的土碗放在灶房
草料箩
挂在马厩
小花开在路边
男人流离他国
妇孺看家
去的脸
在远方发青
归来的杏
在屋旁殷红
三十岁
奶奶守活寡
种地
劈柴
纺麻
织席
犹似一株葵花
绿过
黄过
黑青
低下头
百年祖屋
几个白石墩
撑着
几棵圆柱
应该还有同样的石墩盲目地漂泊着
而小花开在路边
百年福堂
旧香炉
暖暖的
青瓦屋顶
往上是蓝
再往上
已看不清
饥饿岁月
石磨在磨
玉麦须红
石磨的圆
停在原野最深处
苦荞花开
应该还有同样的石磨盲目地漂泊着
漂到离人面前
六十岁
唯有孟婆的一碗汤是热的
喝过
奶奶安稳了
躺进
自己种过的地里
洋芋花白
洋芋红
奶奶
骨骸留守
暖暖的
当青山伫立
整个山川
亮亮的
当无名小花开在路边
整座高天
蓝蓝的水
云浪响了
一直在响
青山
挂满了红香果
高天
跪满了白羊
一八九 挑水谣
今夜何夜
睡去两座黑山
一个村庄
醒着一口井
等月亮
和一个挑水人
女儿呀
今夜今夜
月牙不在天
水井在村旁
扁担挑在肩
黑风裹着刺骨的身子
童养媳呀
今夜何夜
两只木桶舀水
给两个肩膀
路边木叶沙沙下
落进深坑
母亲呀
今夜今夜
水瓢在桶里晃荡
水缸空在灶房
月儿何时回天
给脸上一点光
奶奶呀
一九〇 舂碓声
舂碓声里
雪片挂满树枝
舂碓声里
青梅挂满树枝
天上舂碓
地上开花结果
地上舂碓
天上没有听见
一九一 筛子
安然望着
奶奶的
那把竹篾筛子
挂在松山脚的老屋
板壁的一角
那把筛子
筛荞筛米
又筛光
还是那把筛子
筛风筛雨
筛到空
安然望着
那把竹篾筛子
挂在天堂里的小屋
板壁一角
一九二 以前
很久以前
有一小块空天
干净的蓝窗下
奶奶看着
孙儿的陀螺
在泥巴上打转
看着
孙儿骑竹马
奔出寨子去学堂
很久以前
满河亮堂
有个干净的太阳出山
它照进过寨子
梨黄桃红
映在窗口
一九三 听阴间
奶奶
阴间传来鸡鸣声
阳间的谷种
晒笆晒干了的
是否送到
奶奶
阴间传来舂碓声
儿孙的白米
装进萤虫背篓的
是否舂好
奶奶
那边的月亮下
孤独像一具骨头
好白呀
一九四 串铃马
奶奶养着的
那匹火焰红的串铃马
是否
来过她的坟前吃草
是否驮来了
当年撒在棺椁上那捧五色土
的恩典
那是瓜果桃李的恩典吗
开花又结果
去了又来
那是春的燕子念旧的恩典吗
过千山万水
去了又来
一九五 纺车
雨下在庭院
奶奶在屋里纺麻
雨还下在庭院
奶奶已在天堂织锦
奶奶纺的白练
一年四季系在山腰
奶奶纺的头巾
一直戴在梦游的山顶
纺车的声音
从地里浮起来
对于杏树来说
是杏花
一九六 奶奶还在
围着房屋的远山
在夜海里如鲸鱼翻身
吹出星辉
缝补衣衫的灯光
黄得像堂屋里
满满的一筐橘
奶奶一直在屋里
从来不曾离开
第二十七歌 乡关何处
一九七 山月
山月出水
上天曹
茅草窝里的白卵石
会怎么看呢
山月落水
下天曹
人间
笼罩着一堆白灰
披白鳞的鱼儿
会怎么看呢
一九八 青蛙
仿佛参禅的青蛙
坐在石头
咂嘴声响个不停
叫什么呢
好像上一声叫自己
下一声应答
此外，花絮纷纷
落叶满沟
一九九 无名鸟
无名鸟
站在光秃的核桃树尖
头顶的天空
一架客机路过
它站着不动
何必动呢
飞来飞去好无聊
何况，开路的轰隆声
那么高远
二〇〇 白菜
房前屋后
白菜满园
绿涡旋转
漫游山川去
绿涡遍野
绿而衰
绿涡遍野
从了风雨
二〇一 山神庙
雾露移开后
青瓦盖着屋顶
盖着神龛
风吹进山神庙
桃花开得正红
树要结桃
太阳照进山神庙
灶房里有几只瓷碗
盛满天光
山就是山神
它的泉水流进山神庙
灌满水缸
二〇二 看河
从看不见的地方
河水流到这里
河底翻滚着太阳石
河面横着桥
河两岸
人们弯腰播种
而后收割
一片寂静的天空
照应着一片寂静的田园
从蓝天到厚土
是一个寂静的整体
河水流过这里
流向看不见的地方
二〇三 白萝卜
从北方到南方
白萝卜
圆形的楔子
裹着雪泥
白萝卜
甜脆的楔子
楔在茫茫白昼
好像肥沃的贫瘠的土地
都需要它楔着
好像白日的浩荡光波
黑铁的幕幛
也需要它楔着
它的雪白
要生出一蓬绿缨
就生出绿缨
它的绿缨
要生出琐碎的雪花
谢给人看
山谷的空天
种满白萝卜
明光河的天曹
那高蓝的海
漂出萝卜花
二〇四 老屋
东山之东
出太阳
老屋在雾露中
犹似包着白宣纸
浸着朱砂
南方之南
荇菜青青草叶长
土地公公
顶着老屋行走
我们就在里面
老屋里
奶奶叫我上学去
这声音
去梨树开花
去杏树结子
南方之南
天上有光
地上漂流着苍翠的山影
奶奶的老屋
插满光针
西山之西
落太阳
老屋包着一团黄纱
染着烟尘
点燃火塘
明亮的老屋飞向夜空
像孔明灯
我们就在里面
二〇五 风物谣
风吹春
咒语出
马离厩
燕归庐
地暖烘
人出工
风吹夏
咒语翠
云盖山
水汪田
石头胖
青蒿苦
风吹秋
咒语黄
辣椒红
茄子弯
南瓜鼓
柿子软
风吹冬
咒语白
杜宇啼
松吹雪
地且阔
天又空
二〇六 一扇门
一扇木门
立在高原过夜
深深的门臼含着门柱
无比充实
一扇木门
立在长路的尽头
为了向归来者打开
一直关闭
二〇七 明光河
明光河
穿过一场大雨
从一座坚固的堤坝
翻过去
明光河
穿过白昼
在转弯处回流
抱着一座山
依依不舍
二〇八 河的那头
河的那头
是什么地方
已看不清
一口井吧
井口盖着一座荒漠
一个鱼场吧
上面盖着一座海洋
三千弱水吧
上面盖着一座桃花源
河的那头
是什么地方
已听不清
注：
本诗创作于2017年1月至2021年12月。第一歌——第二十一歌发表于《作家》杂志2019年第5期;第二十二歌——第二十七歌发表于《作家》杂志2022年第1期。
李森，1966年11月6日生，云南省腾冲市人。当代诗人，学者。西南林业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院长，云南大学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兼职教授，教育部艺术学理论本科教指委委员，“中华文艺复兴论坛”主席，云南省中青年学术技术带头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主持人，云南省政府特殊津贴获得者，“他们”诗派成员，“语言漂移说”艺术哲学理论创始人。《学问》丛刊、《新诗品》《中国新诗年度研究报告》主编。先后在商务印书馆等国内外出版社出版学术专著和作品集20余部（其中，商务印书馆出版著作6部，专著《法蕴漂移——<心经>的哲学、艺术与文学》列入国家社科基金外译项目英语、日语和韩语外译著作，另有部分论著和作品翻译成外文在国外出版），在《新美术》《南京艺术学院学报》《世界艺术》《世界文学》《读书》《中国社会科学文摘》等杂志发表论文和作品400余篇。
附：近期重点关注专题栏目——
“未来诗学”往期文章
2023年5月，活跃在中国当代诗歌现场的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展开了一场关于“当代诗歌困境和危机”的专题研讨，这场研讨会上提出的观点和诗学理论，引起了极大关注。根据这场讨论的主要参与者一行、王东东、张伟栋等人的建议，南方诗歌开设“未来诗学”专栏，用以刊发关于这一主题的有关作品。
这是一个特别需要诗歌的时代，南方诗歌秉持“开放、包容、自由”的诗歌精神，欢迎争鸣，并希望为中国新诗的未来，找到更多的共鸣！
李照阳｜诗歌史的终结，经验写作、自我与诗的更新，及AI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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