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死囚瞑目了
死刑判决书是半个月前宣布的。死囚没有上诉,他知道没用,他惟一能做的,就是戴着沉重的脚镣,在这间死囚室里,等待着生命的终结。再有,就是想见一面自己的媳妇,因为他记得,在自己被抓之前,媳妇已经怀有身孕,假如不出意外,她应该就在近期坐月子,兴许,自己已经做了父亲。
负责看守死囚的警察中,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警官,姓郑,面相很和蔼,说话不紧不慢,隔三岔五,总会丢给死囚一根香烟。
死刑宣布后的第8天,死囚对郑警官说:“政府,我是快死的人了,能不能麻烦您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郑警官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死囚,口气变得有些冷漠。
死囚说:“是这么回事儿,按着预产期计算,我媳妇应该已经生了孩子,您能不能去我家里一趟,我想知道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郑警官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但没有回答。
死囚给郑警官跪了下去,脸上霎时间布满了泪水,他说:“政府,我求您了,您就去一趟吧,因为我犯了死罪,俺媳妇肯定是无法面对,她是无辜的,我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咋样了。”
“好吧”。郑警官说,“我请示领导后,再说吧。”
第二天刚一接班,郑警官就对死囚说:“昨天,我去了你家,见到了你媳妇,她已经生了,是个男孩儿。”
死囚很高兴,忙问:“我儿子好看吗?”
“好看,”郑警官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扭头看着别处,低声说:“脸长的很像你,皮肤的白劲随你媳妇。”
死囚听了郑警官的话,眼睛里顿时闪现出一抹奇异的光亮,很柔和、很慈祥的样子,连声说:“好!好!太好了!我当父亲了,我当父亲了!”
一阵激动之后,死囚又颓然坐回到了床沿上,神色黯淡无光,喃喃地说:“可惜啊,我看不到儿子了……”
郑警官见状,不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还不是都怪你!”
郑警官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又觉得死囚有些冤枉。因为如果严格按照刑法量刑,死囚明显罪不当诛。毕竟,他只是将调戏他媳妇的人砍成了重伤;也就是说,死囚的罪行,远没有达到被枪毙的程度。
然而,或许死囚就是这个命。因为1983年8月25日中央召开了全国政法工作会议,决定以三年为期,组织一次、二次、三次战役。按照“从重从快,一网打尽”的精神,对刑事犯罪分子予以坚决打击的原则。于是,死囚就是那样阴差阳错,不前不后地赶上了那次严打。
尽管死囚具有投案自首的情节,但由于他对主审警官的刑讯逼供非常不满,甚至怀恨在心,曾扬言:“出去以后,我一定要找他算账!”最后,就是因为这句狠话,成为他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依据”。
等待死亡的那几天,应该说,死囚活得还算充实,经常和看守自己的警官说起他对不起父母,说起他的媳妇;说起他在工厂当工人的事;也说起过他小时侯和人打架的事。但一个人坐着想心事的时候,他落过泪,也偷偷笑过。
郑警官明白,儿子是支撑死囚的全部精神支柱。换句话说,死囚是在儿子的陪伴下,度过了他最后的时日。
临刑前一天,死囚问郑警官:“是明天?”
“是,明天。”郑警官点了点头,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死囚说:“死前,能不能让我见一见我的儿子?”
“这不允许。”郑警官说。但他想了想,又说:“这样吧,到时侯,我会让你媳妇抱着孩子送你上路,让她们尽量离你近一点儿。”
死囚已经很满足了。
第二天,死囚被去掉脚镣,押上卡车。汽车驶出看守所大门的那一刻,死囚被阳光刺痛了眼睛,但他忍住痛,尽量睁大了眼睛,他看到了大门外的路边上,站着的郑警官,在郑警官身旁站了他的父母、媳妇怀里抱着用红色棉褥子包裹的儿子。
卡车行到他们跟前时,郑警官对驾驶员做了一个手势,汽车停了一下,他媳妇把怀里的孩子朝上举了起来。死囚依稀看到襁褓中的儿子,小脸粉嘟嘟,红扑扑的,像一朵春季里开放的杏花。瞬间,死囚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他永远想不到,入狱不久,他媳妇由于悲伤过度,胎儿就已经流产了。随后,便被接回了娘家。眼下他媳妇怀里抱的孩子,是郑警官刚刚满月的孙子。他更不会知道,菩萨般心肠的郑警官费了多少周折,才做通了他媳妇以及他岳父岳母的工作;另外,又说服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才终于实现了死囚“父子”相见的愿望。
郑警官没有跟随警车去刑场,他还需要将死囚的父母和媳妇送回到家里去。孙子倒是不用他管,因为刑车驶离的同时,就被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儿媳妇抱走了。
送走了死囚的亲人,郑警官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心想,死囚应该瞑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