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西京
一八九六年正月初七,玉晨观庙会。
先生赶完庙会欲走,忽被路边一景吸引:一铁器摊前,一个小伙子手里拿着一柄利斧,正与摊主议价。那小伙子长得膀乍腰圆,说话恰似吃了冲药,一字一句,斧劈刀削;脸上气血黄白,嘴唇青里泛乌,浓黑的眉毛,遮不住眼珠里迸出的一股杀气。
小伙子成交,掂斧离摊。先生紧前一步,和小伙子一阵笑语,小伙子接过先生买的两张木锨,三把桑杈,同行离集。小伙子和先生家仅一河之隔。把先生顺路送到家门口,欲辞。先生突然说:“老侄子,看你脸上气血,听你燥言燥语,你上身必有恶疔。”
“前胸有疮,疼有一个多月啦。”
先生领小伙子进院。院东首,一屋。门楣上写着:诏亭术室。两人进屋,少顷,先生递给小伙子一碗黑药汤,令其饮后解衣躺上术床。
小伙心口处,鼓起一大毒疮。先生用食指沿着疮围,轻轻点触,“老侄子,这叫‘穿心疔’,再长十天半月,你都没命啦。”
半个时辰后,先生端来一盆冷水,噙入口中,朝半醉半迷的小伙子脸上连喷数口,术刀到处,浓血涌出……
一住三日,小伙子红光入颜。第四日晨,小伙子谢辞,言麦收时前来谢恩。
先生点头,双手捧上一个纸包,说:“老侄子,你虽身上恶疔已除,但内心毒疮亦在。这包药,你带着,回家再开,拆开即吃。记住:药引为一绺二九之女青春之发。”
随之,先生呵呵一笑,指着小伙子手中利斧:“老侄子,老叔送你这包药,除你内心疔疮之根。此斧可否送我劈柴之用?”
小伙子一怔,觉得先生那双“望闻问切”的善眼,把他心里的啥都看透了。
小伙子语结,呆呆看着手中这把利斧:尺把长闪光发亮的斧柄,五寸宽寒气逼人的斧刃……
先生拍拍小伙子肩膀,语亲词近:“老侄子,看你这孩子,肩宽,心胸必宽;手厚,性必仁厚。此斧在你手,内心恶疔难除;此斧送我,可洗我‘半医’之耻,成我‘全医’之美。”
“叔,啥叫半医,全医?”
“半医者,只会治患者体肤之痛,难医患者内心之病;全医者,身心之疾皆可治愈!”
小伙子好一阵犹豫,遂把利斧双手捧赠先生。先生接过,置于厨屋。笑言善语,直把小伙子送出村口。
眨眼间,杏黄麦熟。
庙坡岭上,伴着雄鸡一声长啼,先生唤家人执镰荷担,上岭割麦。
一家人走过自家麦场,忽见场上堆放着几十个麦个。先生一楞,随即,安排家人进场摊麦晒麦,独自朝自家麦地走去。
麦地离家数里,先生到地时,天已放亮。一进地边,只见一对青年男女,正弯腰挥镰,一步一镰,一镰一抱,不直腰,不抬头,一直朝前割。割过的麦地里,麦扑一扑挨着一扑,穗南根北,一字摆开,齐齐整整。一看,都是行家干的活。
先生明白了,忘情喊道:“老侄子,该歇啦……”
一对男女,擦着汗,跑到先生跟前。小伙子弃镰,一头跪在麦茬地;年轻媳妇见状,“叔”字未喊出,泪已满面……
小伙子叫马犁,女的叫柳莺。十二年前,柳莺随父母逃荒到邙岭齐家沟,被马犁父母收留,帮其筑窑围院,开荒拓田,使柳莺一家安命于彼。柳莺父母感激涕零,遂将六岁的柳莺与同岁的马犁定为娃娃亲,言明十八岁时圆房合姻。恰十八岁这年,马犁父母双亡,柳莺父母便于赖婚,遂索要聘礼十布袋小麦,十捆棉花。此时,马犁家无隔夜之粮,身无换季之衣,去哪筹这重礼?青梅之情,竹马之谊,负心之举,加之恶疔缠身,无钱医治,于是十八岁的马犁口上生怨,心中生恨,年轻人的火爆,化成了肝胆的杀气,便购利斧欲杀负心之人,尔后投河殉情……
那日,马犁从先生处回家,打开纸包一看,吃了一惊:十两白银!马犁平时仅见过用过“乾隆”、“光绪”之文文铜钱,何曾见过白银!联想到先生重金换斧,善言劝已,以及一绺二九之女青丝之药引,已明先生良言善心。遂悄悄约出柳莺,一番商议,两人连夜去见其尊。
看着眼前这包十两白银,白银之上的一绺青丝,听完马犁赶庙会之遇,柳莺父亲对马犁说:“孩子,这药不光治了你心中恶疔,也治了我心底毒疮。”遂抡园胳膊,一巴掌重重搧在自己脸上……当月,便为两人合姻。
“老叔,侄儿无以为报,当做牛为马,您家年年割麦收秋,俺两口包了。”
“哈哈哈”,先生放怀畅笑,一手扶男,一手搀女,“老侄子,侄媳妇,快快请起。老叔还得谢您哩。”
“谢俺啥哩?”
“谢你一听医劝,二遵医嘱,三成为医者‘全医’之名!”
先生笑得前后合,直笑得一天朝霞,撒满河洛大地……
作者简介:杨西京,曾用名杨西景。从军十九载,地方工作十六年。一直热爱业余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河洛谣》、中篇小说《啄命图》等,出版诗集《竹林之歌》(和郝光兴合著),中篇小说集《归田不解甲》(和侯发山合著)。曾获第二届《奔流》文学奖,2019一2020年度《海外文摘》双年度文学奖,2021年度中国散人年度一等奖,2022年度“十佳散文”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