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 叔 的 故 事
杨 适
乡下邻居唐叔,是个憨憨,我们村的守村人。他是那么的不入眼,又是那么的令人难忘。

唐叔年入花甲,父母已故,一姐两妹。又矮又胖,皮肤黑里透红,目光常常躲着人。唐叔近年来身体略有不适,有时呼吸困难,还有点咳嗽,干活有点吃力。抽烟,不喝酒,家人想阻止他抽烟,没给他烟钱。他常跑到信任的烟民身边,也从不开口讨烟,给不给他都无言。
唐叔小时候没有上学,常在村子周围溜达。他友善又胆小,也没做过出格的事。草木都会发芽,懵懂的唐叔,同样将要撑起唐家屋檐下的那方烟火。借用黄永玉先生一句话,他丑,但他妈妈喜欢。父母对他的爱,一点也不比别人少。
唐叔长我一辈,大我十来岁。我从未喊过他叔,跟着别人喊他乳名唐杆子,他也不计较。他总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难得主动理人。在那个山窝窝里,他玩他的泥巴,我上我的学,跟我没什么关系。后来,我就很少回村了。唐叔在我心中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多年来,唐叔就像我们家闲置的老房子一样可有可无了。
岁月无声,唐叔姐妹早已出嫁。他先后送走了父母,就与空荡荡的老房子相依为命了。
唐叔没有收入,没有保险。他不会用手机,也没手机,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电视了。唐叔认得数字,知道钱的大小,算术两位数加减有点为难。唐叔的房子老旧破败,遇上政策扶持,换了瓦面,改造了厕所。这事唐叔也不会说句感谢的话。他跟着村民学会种水稻,能自给自足。他养着几只鸡,弄柴火做饭,加上姐妹及外甥们的接济,每天炊烟都按时升起。
唐叔其实是有过姻缘的。媒婆曾经把一个疯女人带给她,她断断续续疯疯癫癫差不多一年多。那时唐叔的父母还在,那段日子也是够闹腾的了。半年下来,也不见女人肚子有变化。家里人都着急,唐叔可能也没辙。后来那女人疯病发作再次离家,唐叔再也没去找她回来。此事过后没多久,听说那女人病好了,嫁了人生了小孩,据人说那小孩长相跟唐叔好有一比。可惜,人家再也不会回头了。我想,如果唐叔稍大胆一点,也许,生活会给他打开另一扇大门。
两年前,我回村把我家老房子翻修了一下。对唐叔有了一些的接触。
两家邻近,自然跟他的利益相关。我的到来,他先是很紧张的。后来,我把两家房前水渠修了堡坎,路面铺上水泥,路边种上了花草,架设了太阳能灯。唐叔心里逐渐开心起来。他常在花坪前观看,偶尔主动帮忙浇水松土。从当初远远观望我动工修房,到主动帮助我修个工具,扎个篱笆,唐叔无疑也喜欢房前屋后的变化!

唐叔平时话不多,倘能站在一旁,默默杵上几分钟已经很不错了。从不随便搭讪,从不说人长短。见到人,能嘿嘿两声,已是珍贵。即便是说话,字数也是极少。有些人笑他傻,其实他并不傻,只是头脑欠灵活没那么多口舌。有一次与他碰面,他主动问我吃饭了没有?我于是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突然变得腼腆起来。我分明看到他在掩饰脸红,低下头笑了下,像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唐叔还是很有人情味的。有次临时跟他买点大米,连皮十二斤。我说还要除皮吧?他反而爽快地说,皮不要算了,就算十二斤。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喜欢占便宜,其实是他真心的想给我便宜,只是头脑不够用而已。记得我新房进伙,招待大家吃饭,唐叔居然关门躲起来了。也许,他是担心大伙看见他的囧样。但他六十岁生日那天,一些平时关心他的人,他是一个不落地请吃饭。
有唐叔这样的邻居,其实是很好的。我父母有时回村住上一段时间,唐叔见面总是大哥大嫂地喊着。很少换鞋进门,常常站在门外走廊上看看我们。即便是分享些食物给他,他也只要一少部分。给烟抽却从不拒绝。
他曾兴冲冲地帮我到邻村去领养小狗狗。有时会硬塞给我几颗小菜,说是自己种的。有时也会帮忙上山砍棵竹子做个扫把。想起唐叔从陌生到熟悉,我心里总是暖暖的。
这些年,唐叔就像月亮一样,陪伴着我们,不曾热情,不曾疏远。也像房后的老板栗树一样,默默地淋着雨,开着花,结着果。父母给他留下宝贵的房子,姐妹和外甥会定期来看望他,保护着他的衣食住行和健康。在茫茫老去的时光,他人生的苦乐和因果都锁定在小山村了。无论苦甜,无论太阳升起或落下,他都在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进出着那扇属于他的家门。他如种子一样,一直向阳,随万物生长。

夜静人深,我在城市高楼,窗外月华如水,霓虹灯光怪陆离。眼前仿佛浮现:遥远的山村,烟雨朦胧中,憨憨的唐叔,在老屋周围鹅行鸭步的样子……
唉,这是一个怎样的唐叔啊!
2023年5月于长沙

作者简介:杨适,70后。湖南省洞口县人。年少时自诩雪峰山下一雄鹰,而今岳麓山下一麻雀。爱好广泛而无一精,自嘲万金油,实有自知之明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