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有杏》

                   吴天宇       

    她走了，拖着行李，毅然决然，头也没回……

    院里的水龙头耷拉着脑袋，发出声嘶力竭的干嚎。空荡荡的酒瓶，被酩酊大醉的我吹得直响。偌大的庭园内，只剩下了我们种下的两棵树，一棵是杏树，另一棵也是杏树。落日余晖下，树影被拉着老长，它们挨个紧靠彼此相依为命，看似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是躲在宝马车里哭泣?还是坐在自行车后微笑?她没选择微笑或是哭泣，而是选择了宝马车，只留下大雨里，那辆为她撑伞的孤独的自行车。我还记得，她曾说过杏就是“幸”，我们遇见是彼此的幸运，她种下了这两棵杏树，就把我们的幸福永远地留下了。可现在呢，杏树还在，幸福却没了!

我踏着黄昏的鼾声，登上远行的列车，只为了去赴自己一个人的约。一张车票，手心攥着，而另一张，兜里揣着，我的口袋被塞得鼓啷啷，心底却显得空荡荡。

列车在崇山峻岭间行驶，桌灯渐渐将黑夜拧亮，疾驰的列车旁，枝繁叶茂的杏树冷不丁地蹿出来，撞入我的眼帘，然后在风中一个劲地张牙舞爪，像一个个阴魂不散的鬼影。列车轧过铁轨发出的“轰隆”声，无端地翻弄着我的思绪。夜深了，一阵凄凉的狼嚎，刚把无尽的寂静舔碎，就被呼啸的山风吹得烟消云散……

车终于到站了，灰蒙蒙的天空，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放眼四望，晓燕斜飞穿过雨幕，声声哀鸣中抖落的点点雨滴，浸湿了我的眼眶。这里有片杏林的，明明有的，一大片，怎么就没了呢?眼前纵横交错的盘山公路，像一把把无情的巨剑，把曾经密密麻麻的杏林切割得支离破碎，稀稀落落的几棵杏树，在风雨中被压弯了腰，逆来顺受地接受着这一切。

凄凄冷雨，也不知在春泥上，踏出了多少个足印。路旁散落一地的杏叶，随处可见，一片，两片……我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拾起。我是在这里邂逅幸福的，是在这里和幸福许下约定的，也是在这里把幸福带走的，我想把幸福留下，留在这里，哪怕一秒，就一秒，一秒就好。一片，两片……一片片轻飘飘的树叶，却像一段段沉甸甸的回忆，我想一一捡起，唯恐遗漏，可是杏叶太多，我怎么也捡不完。我站在雨幕中，无可奈何地弯下了腰，精疲力尽地喘着粗气，隐隐约约看见一对纷飞的粉蝶，悄然消失在青青葱葱的原野，蝴蝶煽动的每一下翅膀，都是对我的一声不屑嘲弄。蝴蝶渐渐远去了，可眼前却总有那么两片杏叶，像纷飞的蝴蝶，潜入我的心底，躲之不及，也挥之不去，我的狼狈不堪，被填写在电线铺成的五线谱上，供凄风苦雨传唱……

我丢盔弃甲慌忙逃窜，刚拾起的杏叶又散落一地，我也顾不上管。随夜潜入雨幕，携风在林间飘荡，我循着条青石小路，踩着点点灯光，把一间院门叩响。接待我的是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人，老人见了我很高兴，忙笑着招呼我进屋。

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种种的不快也仿佛被冲到了九霄云外，虽说只是粗茶淡饭，但饥肠辘辘的我也吃得格外香。酒足饭饱后，就着两杯热茶，我和老人唠起了家常，原来老人年轻时艰难创业，经过辛苦打拼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公司，眼看人到中年，公司蒸蒸日上事业有成之际，一直忽略的妻子，却不幸染上重病撒手人寰。老人万分悲痛中，辞去了肩上的职务，把公司交由好友打理，因为妻子生前喜欢安静，不喜欢被人打扰，老人就在山间为妻子购了块墓地，自己也在附近买下间老屋，从此隐居于此，不知不觉已经十多年了。

我问老人：“您一个人孤独吗？”他只是浅笑着说：“杏儿在呢！”然后露出一行洁白的牙齿。

当听到“杏儿”两个字时，我心里微微一颤，不自觉地在心底默念到，“杏儿”、“杏儿”，我突然觉得，这个普通的名字，寄予了太多的真情，宛若一个美丽的童话，把我阴沉的心底照得敞亮。老人还在绕有兴致地说着他的妻子，滔滔不绝地聊着他的“杏儿”，仿佛唱着首回环反复的摇篮曲。

潇潇雨歇晓月高悬，老人也已枕着月光酣酣入睡，而我却辗转反侧久久难眠。长夜漫漫，一盏青灯，一山虫吟，几家犬吠。冷风袭来，戏卷珠帘，一阵幽香，撩拨着我的心弦，我忙裹好寒衣，去一探究竟。循着香味才出门，我便一眼看见，后院门口探出个小脑袋，小脑袋随着风儿有节奏地一摇一摆，空气间便暗香浮动。

我正欲走近，去细细把玩这小精灵，这才借着月色，窥探到它的真容——居然是枝红杏！才听到春天的号角，枝头的杏花就急不可耐地暴动起来，而更让我欣喜若狂的是，院后是一望无际的满园杏树，树上的杏花争先恐后地全开了，香气在枝头荡漾，花香四溢惹人沉醉，枝上的杏花，在空中纷飞飘荡，在溶溶月光下，像只只拍打翅膀的蝴蝶，花香此起彼伏，蝴蝶翩翩起舞，也不知是花香醉倒了蝴蝶，还是蝴蝶迷住了花香。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置身在落花下，吮吸着杏花香，我也仿佛变成漫天飞花中的一朵，化作了万千蝴蝶中的一只。

树是美的，花是香的，蝶是醉的，小小的庭园，竟锁住了整个春天。“杏花-杏树-杏儿”，花前月下，我喃喃自语，心湖泛起波澜，我仿佛读懂了老人别有用心的深意。杏儿，老人的亡妻，竟以这种浪漫的方式，留在老人的身边，老人种下杏林，孤寂的心灵有了安身之所，他是幸运的。杏林陪伴老人，孤独的一生，也有了依靠，她也是幸运的。目睹老人与杏林，心照不宣的琴瑟和鸣，我又何尝不是三生有幸呢？老人种下了这满园的杏树，种下了前半生的亏欠，种下了后半世的守候，种下了一个关于爱的童话，也种下了一首未写完的情诗。

春风化雨，细雨沾裳，冷雨扑面间，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湿了我的眼眶。朦朦胧胧中，满园的杏树倒真像位芳华依旧的美妇，在雨中转身回眸，对着整个庭院抿嘴浅笑……

作者简介:

吴天宇，热爱文学的文艺青年，爱用文字记录对生活的热爱，抒发对生命的感动，希望通过文学的平台结识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