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人招人喜欢,因为胖人总给人一个错觉,以为他瓜瓜的,跟他交往不费脑子,省心,比如胖嘟嘟的王锋。人一胖,其造型就产生幽默效果,老远见了就忍不住乐,比如王锋来了。
一次文学活动王锋与我同宿一室,睡前问我:“你打鼾么?”我说不打。他从洗手间出来,甩着胖手上的水珠,再核实:“真的不打鼾?”我说我怎会哄你呢。他还是不放心,地上转着圈子,又不断地关门、开门——另寻房间的样子。我很理解跟一个打鼾的人同房确实受罪,但我不理解的是,你王锋凭什么就断定我打鼾呢?“我相信师傅是不打鼾的”,王锋咕哝了一句,钻进被窝了。
王锋与我,属于文人同族、脾性存异,我虚长他将近两个时代,所以他称我“师傅”。可是那天晚上,我这“徒弟”脑袋一贴枕头,鼾声随即如雷而起!其音浑厚饱圆,且调式多变,忽儿如熊罴滚雪,忽儿如海豚拍水,当然,也会穿插出现杀猪、宰羊的场面。可是突然,轱辘辘汲水了,汲至井沿但听“咕咚!”一声,井绳断了,紧接着一声“嘘——”,吊桶跌井底了,于是乎万籁俱寂一片萧然,恰如炮火连天的战场,忽然一方亮出白旗,一切归于安谧。但是你不要高兴过早,因为不知谁个冒失鬼擦枪走了火,那爆豆滚雷似的声音再次訇然涌起……我实在忍不住了,恨不得将这小子拎起来掷出窗外!可我拎不动他,况他又说是我的徒儿,这鼾声又非品德问题,我只好自认倒霉,挨一长夜闷棍完事。但是一想起他睡前的欲擒我复故纵我——先将我判成打鼾嫌疑人,我就忍不住揪他的鼻子,将他憋醒了。“鼾声太猛了,小子!”他惊问:“师傅冤枉!我咋没听见鼾声?”
王锋的鼾声领教过的人想来不多,但是王锋文字的传播,那却比《华商报》的覆盖面还要广大。他尚未而立,但他的生花妙笔已将他挺立在传媒界和文化界。他的职业俗称“娱记”。娱记者,搞笑大众、逗人开心之记者也。所以每次见面,我总是逗他:“最近又娱乐了哪个名人?”我这句话其实表达了我的某种不满:文学固然不乏娱乐的功能,作家固然不乏可笑的地方,但是文学与作家毕竟以思想深刻而见长,终归不宜与马戏杂耍、歌星绯闻相混同,一句话,作家不宜被“娱乐”。“你没与时俱进啊,师傅!”王锋说,“电视报纸里的凶杀案侦破,贪官敛财包二奶,就是审判萨达姆,都‘娱乐’呢,吸引眼球、招徕广告啊。煤体选择某个作家娱乐,正说明这个作家的影响力嘛。”
他的话自然不无道理,但我并不完全认同,所以有几次,他打电话来要我就某个作品、某个“文化现象”谈看法时,我说“不准你娱乐我!要娱乐,也只能师傅拿徒弟娱乐”。他呵呵一笑,第二天的报纸上,依然把我娱乐了一把:说我抱着宣纸、提着毛笔跑进他的“文学会馆”,准备将字赠送给那些支持我观点的人。瞧瞧看,这不是砸我的书法摊子么!打电话批评他,他依旧呵呵了事,并以某公为例,要我不妨也效法某公。某公每天都要将自己赶了几场研讨会、当了几场大赛评委、为某某开业题写过什么语录,一一告诉王锋,希望王锋在娱乐名人时不要漏掉他,并启发王锋从哪个角度娱乐他效果会更好。我的气消了,因为某公贪名贪到“引颈就娱”的地步,真让人娱乐不已。
王锋就是如此的呆中藏黠。有次他下班时来电话,正逢家里扯面,他就说给他也把饭捎带上吧。结果他忙着赶稿子,一直到了“海霞播报”才来,进门自拍胖额:“不好意思,自罚两杯,自罚两杯!”明知吃面,就没菜,他还要“自罚”,夫人竟也很高兴地给他弄了俩菜,说:“这个小胖子呀,哈哈。”
古城长安的文化圈,王锋是个不吱声的名人,因为他不是一般的“娱记”,而是有综合修养的,见解独到的,幽默作家型的文化记者。他能快速地将文化界艺术界当下发生的各种现象、事件整合成新闻,加之视点高、点评诙谐,所以再怎么学术的问题,一经他手之把玩,立即通俗起来,于是乎大众理解了、娱乐了,你还抓不住他的什么小辫子。这一手,是否学李敖的?没问过。仅他的古典诗词造诣,即可圈可点,比如就帝王戏的泛滥,他写了这么一首讽刺诗:
汉武秦皇出镜忙,
更兼慈禧巧梳妆。
如花宫女多恩怨,
似水流年自短长。
万岁一呼膝便软,
奴才百拜脸如墙。
涂脂抹粉寻常事,
何日荧屏可扫皇。
既是诗人,所以王锋所到之处,必有平仄留痕,山水风物,楼台遗址,毫端总要扫描的。京城采访,晃到清华大学吟咏一首:
清华园里任徜徉,
绿树红墙掩映香。
最是逍遥畅快事,
淡烟微雨下荷塘。
凡读过王锋的行吟诗,不认识他的人,还以为是个老夫子呢。再看这一首,实在是名作气象:
金樽清酒斗十千,
我所思兮在太山。
众里寻他千百度,
玉容寂寞泪阑干。
诗句面熟,又一时想不起出处,后来才知这是集古人的句子,成一首意境崭新的诗:第一句是李白的,第二句是张衡的,第三句第四句分别出自辛弃疾和白居易。可见王锋对古典诗歌多么稔熟。集句成新诗,属于高难度文字游戏,惟烂熟方可别裁,虽饱学之士,无天才也照样不敢“揽活儿”。像王锋这样热爱传统文化的少年俊才,我尚未见到第二个。难得!
王锋文敏而言讷,见面无话,仅呆坐二字。可是一背过身,滑稽的短信就接二连三地来了。“听说师傅要送徒弟字?”我回复:“听说徒弟要送师傅书?”要不了多久,他准会夹几本书来,换字。有次拿来的书太薄,抵不了一碗羊肉泡,就没兴趣给他写。他也不吭声,索性在我的书案上挥毫泼墨起来,一会儿狂草,一会儿画马,看上去还真有一些味道。我懒得理他,窝在沙发上睡了。我知道他在“营造气氛”,诱惑我给他写字,我偏不上当。可我一觉醒来,发现遍地是墨疙瘩字纸,心疼啊。只好按他的要求,写了一幅六尺整张,他“呵呵”一笑,席卷而去。
好多日子不来骚扰了,又想他,打电话却是“暂时无法接通”。问他报社的人,才知道小子将事业玩大了,为了促进祖国的统一,飞到台湾娱乐去了。
原载《今传媒》2006年1期
右为王锋,左为画家邢庆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