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线装书
—— 《惊魂女儿坟》
那瑞琴
作者题记：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当年在拉林河畔爷爷曾经给我讲过，现在回忆起来，仍然是感慨万千，于是写下这篇文章。
我上大学时爷爷奶奶寿逾耄耋，但二人头脑灵活，记忆超常，全家人都很高兴。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爸爸特意开车回老家告诉爷爷奶奶，爷爷还像我小时候那样，用他写了一辈子毛笔字的手摸着我的脸蛋，亲着我的额头，连说，好！好！我孙女金榜题名！奶奶更是喜笑颜开搂着我不撒手。爷爷回身指着满书橱的线装书，说：都留给你们这代人，牢记新旧社会两重天！
我们搬去延寿，爷爷的线装书留在大伯家，大伯大娘特别精心护理爷爷一辈子的心血。爷爷的那些书全是用毛笔写的蝇头小楷字，只是没有标点，但爷爷读起来，抑扬顿挫，句读清晰，我念起来就特别费劲，有时爷爷听着听着，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一脸严肃地说，中国字，言简意赅……我有时大胆争辩，文言文，知乎者也，难懂！爷爷说，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就这么说话，就用这些字写文章，世界上唯有中国如此，今天的白话文，通俗易懂，那也不能忘了老祖宗的文言文。
大学期间，爷爷奶奶相继驾鹤归天，不久，妈妈又离开了我们这代人。悲痛之余，知道她们不可复生，但我记住了逝去的前辈嘱托，希冀，是让我好好学习，用优异的成绩回报天堂里的亲人。
我努力学习理解文言词语，广泛阅读古今不朽诗文，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要系统的读爷爷的线装书。
然而，十年文革时期，大学毕业之前去外地实习回校，接到爸爸电话，让我回家，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匆忙请假回去，得知退休多年的大伯正在住院，我赶去看望，大伯见我，老泪纵流，说没看住爷爷的“宝贝"线装书！
原来，拉林河畔是东北满族人比较集中居住的地方，有一伙外来串联的红卫兵到拉林中学“破四旧”，居然有人举报大伯家有“大清国线装书”！于是一群小青年冲进大伯家，以破四旧为名，搜走了爷爷的一生心血！大伯闻讯跑回家，急忙去中学操场，那里正在烧拉林的“清朝残迹”！爷爷的书已经化成灰烬，大伯疯了一样冲进去，在火堆里，居然抢出来没烧完的一本！大伯要和小青年拼命，被乡亲们拉住，外地串联的红卫兵听了大伯的呐喊哭诉，吓得连夜逃走，不知去向。当地几个参与此事的中学生，被家长们狠狠收拾一顿，家人领着他们来大伯家道歉！
然而有啥用啊，爷爷的线装书毁在那个荒唐的年代，一群小青年的荒唐的行为里！
大伯舍命抢回来那本书交给了我，我接过一看，已经没有了全套编排顺序，还烧毁了书的下角部分，好在这本书书名还在。《拉林留墨》，书里有两篇文言文纪实文章，第一篇是：【惊魂女儿坟】，第二篇【血溅拉林仓】。
《惊魂女儿坟》，我一下想起拉林河畔，爷爷讲的河水吞噬年轻姑娘生命的故事。
爷爷是用文言写的，但我还想用爷爷讲给我听的故事来叙述这件事。正如爷爷讲的，旧社会的旧礼教是怎样害死了一位善良的姑娘！
拉林，是个大镇，人们叫拉林仓，商贾临街，买卖兴隆，但在旧社会，穷富之差，天上地下。曾几何时，路有饿殍，朱门肉臭，有钱的笙管笛箫，乞讨的琴弦伴泪！——这就是爷爷笔下旧社会拉林仓的写照！
小时候 我记得，在拉林正街中心地段有一处刘家深宅大院，主人的父亲是清朝秀才，那时若是个县考秀才也是高人一等！他家居然不付税、不出役、不纳粮，还可以当官。刘秀才靠这个敛财、买地，经商、贿官，成了拉林首富！但他家三代单传，到儿子辈，居然就一个姑娘。就是她，成了爷爷学堂里学生，和妈妈同学。也许爷爷的教诲，深入她的心灵，这个姑娘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架子，她心地善良，很有眼光，又明事理，爷爷很喜欢这个出生在秀才家庭的大小姐！
她家除了雇长工种地，还养了一群马，看马的是个孤儿，年龄和姑娘相仿，只是这孩子整天和马群在一起，姑娘几乎不认识他。
马栏在镇外草原上，小马倌有个自己吃住小屋，他很有心劲，马群管理的井井有条，他养了两条大黄狗，基本代他管理马群。他甚至可以到镇里走一圈，看看市井人文。
有一天，他走到了爷爷的学堂，那朗朗读书声吸引他停住了脚步，很长时间不愿离开。他喜欢念书，但家穷，只好去当马倌挣钱糊口。那天，第一次听课，忘记了收马时间，跑回马栏却看见一匹马不少都呆在栏里。两条黄狗卧在栏门口，等着主人回来。 小马倌激动地摸着黄狗的头，给狗做了一顿好吃的。
第二天，放出了马群，他又情不自禁地去了镇里，手里还拿了桦树皮，一块木炭，在学堂窗外跟着写画。一连几天引起了爷爷的注意，有时故意提高了声音，让小马倌听得清。
终于有一天，妈妈的那个同学——刘秀才孙女也看到了窗外听课的人，她从爷爷那里知道了是自己家的小马倌。也许她担心小马倌听课会影响马群放牧，于是偷偷去看了马群，马栏门口那一幕，她简直惊呆了：那马，那狗，在小马倌的调教指挥下，井然有序！她忽然觉得这世上太不公平，这样的小马倌，居然不能上学念书！
她回家，她上学，她想了很久很久，她开始关心小马倌，她问爷爷小马倌学習情况？爷爷让她看了小马倌的字，写的诗。
……
终于，小马倌没想到的事发生了：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发现了宣纸，笔墨，锅里出现了饭菜，就连黄狗的食盆也食物满满的！
小马倌惊呆了，他想，难道真有狐仙看上了自己？可是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马倌啊，他想啊想啊，不得其终！忽然有一天，他去听课，好大一会儿，刘家姑娘才来上学，走到他面前还看他一眼，莫非？……小马倌似乎明白了，但又不敢想，觉得不可能！
他想弄个明白，于是计上心来。他先去听课，不见秀才孙女，赶紧回马场，躲在树林里，果然看见姑娘走来，进了他的小屋，小马倌一下堵在门口，姑娘没有惊慌，一本正经的说，你不守本分，去听什么课？我家马群出了事，就赶你走，让你讨饭去！说完，大模大样的走了。
小马倌有些心凉，以为自己想入非非，但他进屋却看见床上有一套新衣服和一沓钱。
原来姑娘真的是在考察小马倌！又有一天，她偷偷躲在树林里。等到了放马时间，她看见两条黄狗自动的守在门口，小马倌一声口哨，那马群冲出栏门口，在黄狗的挟持下奔向草场，然后悠闲地吃草。而小马倌坐在树下，用自己的炭黑在桦树皮上写着什么。到了中午，小马倌又是用自己制作的柳笛发出有节奏笛音，马群又集中起来，去草原水塘喝水。
马群喝完水，姑娘看到的场面，她又一次惊呆：马卧下休息，小马在中间，母马围着小马，而公马则在外围，还有放哨公马在警戒！这时的小马倌也坐在树下喝水吃午饭，当然，两条黄狗也有吃的！
哪位跟踪的刘家“大小姐”，她虽已饥肠辘辘，却看到了一个不寻常的小马倌！——把一个马群管理的如此精彩。姑娘想回家，又不想走，她想看个究竟，果然，吃饱的马群晚上准时回栏！
……
姑娘照常上学念书，小马倌还是偷偷听课，两人已经心照不宣，一张纸谁也不想捅破。
那年七月初七，姑娘把爷爷请到拉林河畔，主动约来小马倌，在拉林河边树林里请爷爷作证，决心要嫁给小马倌，但小马倌拒绝了，认为门不当户不对！
爷爷持支持态度，鼓励姑娘冲破旧礼教，勇敢的追求自己的幸福！小马倌怕刘家的权势，让姑娘另觅终身。
姑娘主意已定，回家和父母摊牌，果然遭到严词否绝！姑娘力争，换来的是关押，软禁，甚至毒打！
小马倌闻讯，冲进刘家申明：决定和姑娘在一起，却遭到刘家人的打骂和恶犬追咬！
当时,这件事在拉林镇闹得沸沸扬扬，刘家居然还找到爷爷， 听说爷爷第一次发火，训斥刘家毁了女儿一生幸福。
刘家姑娘性情刚烈，决定不吃不喝以示抗议。刘家好言劝慰无果，先是决定卖掉马群，赶走小马倌，但买家怎么也带不走马群，小马倌一声口哨，那马群拼命往回跑！刘家没办法又和小马倌商量，只要离开姑娘，认可把马群全给他。又被小马倌拒绝。刘家最后一招，要把姑娘迅速嫁给县里一个警察！
姑娘知道后居然不哭不闹了，就在让她结婚登上花轿的前一天晚上，跳窗逃出，在爷爷家门口丢下一封信，直奔拉林河，跳进滚滚混浊的河里！
爷爷看到信去喊小马倌，人们跑向拉林河！可是晚了一步，这个烈性的姑娘打捞上来已经停止了呼吸！
家人赶到了，抱着姑娘痛哭。小马倌手里拎着一把铁锨，围观的人群让出一条道，他举着铁锨向姑娘父亲打去，被大家拉开。小伙子抱起姑娘一步一步的离开拉林河！
后来人们看见小马倌把姑娘放在小屋旁，用一条白被单盖上姑娘的脸，他没日没夜的为姑娘做了一口棺材！
这期间刘家人想去小屋，当看见小马倌像发疯的老虎，谁也不敢近前！唯有乡邻通过爷爷按时送饭。几天之后，小马倌小屋不远的草原上多了一座坟，坟头对着小屋门口。
那群马还是在两条黄狗的挟持下出去回来。但小马倌不是马群的主人，只是那群马离不开小马倌。
这是1945年，抗日战争就要胜利前的时候。小马倌看着马，守着姑娘的孤冢，自己开出一块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栖，每顿饭，他要为姑娘放上一副碗筷，他不忘的还有学习，爷爷的书给他看，他把爷爷当自己唯一的亲人。
……
日本投降以后，镇里给他上了户口，开始了土地改革，刘家是地主，财产分给贫苦农民，马群也做了分配，小马倌洒泪和那些马告别。爷爷劝他搬到镇里，他始终不肯，说要守着姑娘生活。
1946年，解放战争从松花江边打响，我的舅舅参军，在我爷爷庄严承诺照顾好姑娘的坟墓后，小马倌拜别了爷爷，跟舅舅走了，来信说当了骑兵，正在解放全国的战场上挥着马刀杀向敌人。
那座草原上孤坟，得到了拉林河畔乡亲们的关注，坟头只有鲜花，没有杂草。
刘秀才到姑娘父亲这一辈，连单传都戛然而止！这家人后来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刘家大院已经是公有财产了！
小马倌只给爷爷写信，爷爷也盼着他的消息！
那座孤坟和那个草原，小马倌的小木屋，一直还在。白天，草原上仍有马、牛、羊群放牧。只是那个女儿坟，年深日久传出了许多怪异说词，什么夜里有姑娘哭声，什么草原有火球跳动，什么小屋里有人说话，不一而足。于是有人主张拆掉小木屋，但多数人不同意，所以小木屋，多少年来一直伴着女儿坟，孤零零的留在草原上。
解放后人们生活好了，心情舒畅了，我们老那家人多，有时闲着没事就来我家，吆五喝六喝着小酒，南朝北国，天上地下，花边臭事，一起说笑，那时，伯母最累，都是她下厨做菜，但很高兴，老那家，人多和气，其乐融融。
有一次，那家的叔伯兄弟又在我家喝酒。他们恭敬完了爷爷，几个人侃起大山， 有的讲聊斋《鬼孤传》，有讲拉林河淹死人成“精”，有个叔叔看了一眼爷爷，神秘的说：你们听说了吗？那女儿坟不得了，专拉男人！
爷爷瞪他们一眼：胡扯！
几个叔叔没有理会，继续说：真的！晚上没人敢去！一个远房二叔外号叫“那大胆”，一口酒倒进嘴里：激我是吧？今晚我就去女儿坟！你们看着办！见二叔上“套”，几个叔叔说，给你买酒，够你过年喝的！
二叔瞄了一眼爷爷：一言为定！
爷爷在那边又说了一句：胡扯！二叔说：老爷子，我就去走一圈。我没事的！大伙说，不行，怎么证明你真的去了？
于是想出个办法，二叔要在坟头钉上木撅子，做以证明。
到了晚上，二叔在众目睽睽之下，砍了个木撅子，拿把斧头要走，大伙一下来了恻隐之心，说天冷多穿点。
那时东北人冬天没有大衣，一般都是棉袍，人们往往在腰里扎一条布袋，有时棉袍大襟碍事，撩起来，掖在布袋里。二叔就是穿着棉袍，拿着斧头木撅子去了女儿坟。
爷爷在下辈子人眼里很有威望，但老人家对年轻一代很宽厚，只要不过大格，就不吱声了，这天也是。
所以几个家族叔叔在我们家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等二叔回来。终于门外有动静了，人们开门一看，一下唉呀妈呀叫了起来，只见二叔棉袍没了，帽子丢了，人张牙舞爪，一劲喊：有鬼！有鬼！那女儿坟男的不能去！见人就拉！接着全身打颤！
爷爷看了二叔的狼狈样，又说了一句：胡扯！送他回家喝碗葱姜汤，睡觉！
这一夜我们家也没睡好觉。
第二天，爷爷去看二叔，那几个惹祸的叔叔也在，看二叔睡觉了，爷爷就出去了。
几个人不敢问老爷子干啥去，只好守着二叔面面相觑。不大功夫，爷爷回来了，进屋看了一会，突然说；给他穿好衣服，跟我走！大伙说，老爷子，他这样能走吗？爷爷说：你们几个抬着他，背着他，抱着他，也得跟我走！
这老爷子的话就是命令！几个叔叔只好照办，好不容易把个“那大胆”弄到姑娘坟头，一看全明白了！爷爷揪着二叔的耳朵，看看吧，这就是“女儿坟鬼拉人”！
原来二叔昨晚来到坟前，蹲下用斧头钉木撅子，钉在了自己的棉袍的前大襟上！站起来无法挣脱！惊恐之中丢了棉袍，舍命逃到家，真的惊魂女儿坟了！
二叔看到现场，病一下就好了！
从那以后，没有人再信女儿坟鬼拉人。不过，人们还是怀念这个爱情忠贞的姑娘！
……
多年之后，爷爷收到一封信，老人拿着信来到坟前，锄净荒草，然后去了拉林县政府，交上了那封信。
不几天，来了一台带蓬的汽车，县里的领导在城门外举行了庄严的仪式，爷爷和大家迎接这辆车的到来，从车上先卸下来一个红色纸扎的战马，接着是一口黑色的棺材！
他，就是小马倌！在湖南衡宝战役中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曾给爷爷写信说，如果有一天“光荣”了，一定要和姑娘葬在一起！
这一天真的来了！县里提出葬在烈士陵园，爷爷说尊重他的愿望吧，还是和心爱的姑娘葬在一起好！
结果他俩的合葬墓地选在拉林河不远的东山上。
人生固短，留其名！执爱如山，颂其痴！呜呼哉，写其事！
作者简介：那瑞琴，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学学士，教授。退休前供职于黑龙江省教育学院，从事中小学教师培训和中小学教育、教学研究工作。
在黑龙江省中小学教师培训中心主任岗位退休。喜欢文墨，爱好诗词，虽屬业余，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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