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医望(小小说)
杨西京
“老总,行行好吧,他还是个孩子,放了他吧。”俺一家人围住家门口,跪在押着我出家门的三个国军士兵面前,哭着,求着。领头老兵一个手势,高个士兵一拉枪栓,矮个士兵端起刺刀,一家人吓得声没音消。
只有银须飘飘的老爷,不怯不亢,站在门槛外边,耳,听着他那喉咙发出的拉风箱似的哮喘声,眼,盯着领头老兵那惨白消瘦的脸,看到他张嘴欲发命令,忙说道:“老总,等一下。”随即,老爷进屋,取出一个白粗布缝制的药包,指指老兵的喉咙,道:“老总,早晚各服一丸。”
老兵看看鼓鼓囊囊的药包,摸了一下自己咽喉,不阴不阳接过药包,朝我屁股狠狠踢了一脚:“走!”
就这样,十四岁的我,被抓壮丁进了国军某炮兵连。
老兵是炮班班长,我编入他的班。一个月过去了,随着班长喉咙拉风箱的声音越来越小,班长对我一天比一天亲和。
三个月后,班长喉咙的风箱声消失了。一天夜晚,炮连突然拉到汜水一处高地,士兵们紧张地忙活,有的构筑阵地,有的检查装备,有的擦炮弹。突然,班长朝我吼道:“兔崽子,个小力单,他妈的,啥也不会干,快!”随即手指着高地西沿一个村庄,“去弄几把尖锹来。”
我刚走数十步,班长借着夜幕撵过来,悄声道:“小兄弟,我跟你一样,也是抓壮丁抓来哩。今晚咱和小日本开仗,上边叫虚晃一枪就退,这一退,也不着退到哪啦。”随即,从怀里掏出当初老爷送他的而今空空荡荡的药包,递还给我,又说:“你还是个孩子,今晚是个机会,你到下边村里找人问一下回家的路,跑吧。回去跟着您老爷学医,乱世医为圣,治病救人吧。记住,一定跑远,若被抓回来,就没命了。”
我含泪向班长敬个礼。“兔崽子,快点回来!”班长朝着阵地方向,对着我远去的背影,大声骂道。
顾不上天黑路生,我像出笼的鸟,朝村里飞去。村口处,一座茅屋,脸盆一样大小的窗户,闪着淡黄的灯光,我蹑手蹑脚,前后左右察看一番,悄然上前敲门。
门开了。可能是妇幼进山躲兵灾了,家里只有一个老人,大约摸五六十岁。一听我张口,忙问,听你这孩子口音,家离这不远吧。
“巩县清沱哩。”棉油灯下,我晃晃手中药包。老人眼一下子亮了,盯着这个一尺见方的白粗布缝制的药包。“你认识李诏亭?!”
“是俺老爷。”
“救命恩人呐。”老人激动地一把抓过药包,指着药包正面浓黑的“诏亭专笺”印记,反面“同仁协药房(诏亭药方)”,抖着手激动地说:“前年俺孩儿他妈得了绝症,方圆百里没人能治,叫诏亭先生治好了。那阵儿,俺家穷得揭不开锅,俺编了两对荆条箩筐给先生送去,以表谢意。临走,先生非要送俺一袋小麦,百十斤呐。说是俺孩他妈久病身虚,得好好补补身子。”老人说着,泪水一滴滴落到药包上。
“孩子,黑天黑地,找俺啥事?”
我说明了来意。老人慨然拍胸:“走,我送你回家!”
老人路熟,专拣捷径走。那夜天黑风淡,路过山凹里一个小村,微微秋风里,从几处萤火似的点点光亮里飘来一声声民谣:“东兵来西兵走,东兵能打不能守。单等今年九月九,八路来了灭日寇。”
老人驻步,听了一会儿,对我说:“东兵是老日,西兵是国军汤恩伯部。唉,民心盼八路呀。”
约莫半个时辰,阵地方向传来一阵阵炮轰。老人回首,见五六束火把,向着自己村里游去。
老人手指着自己村,对我说:“孩子,看这架势,是抓你哩。”
我不由颤了颤。俺俩儿一阵小跑,走到一个三岔路口,看见那溜火把渐逼渐近。
老人站定,说:“孩子,俺路熟,引开这帮龟孙们。你沿这路一直往西南走。听叔说,这架势你不能回家,你去投八路军豫西抗日独立支队。他们前几个月,从晋南渡过黄河,现驻扎在你老家巩县琉璃庙沟(今新中)。你把药包给我,改天我拿这去看你老爷,说你已参加八路军,叫一家人放心。”
我把药包递给老人,老人解开腰巾,塞进怀里。遂后掏出火镰,从地下抓一把枯黄茅草,夹住火石,一阵磕打,一束火光在这黑夜山径亮起,老人举着茅草火,晃着火苗,向东边大路奔去。
我看看远处,那溜火把改向去追那簇火苗。
我望着点点东移的火苗,跪在路上,朝着老人奔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尔后,扎紧鞋带,一溜小跑,向巩县奔去。

作者简介:杨西京,曾用名杨西景。从军十九载,地方工作十六年。一直热爱业余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河洛谣》、中篇小说《啄命图》等,出版诗集《竹林之歌》(和郝光兴合著),中篇小说集《归田不解甲》(和侯发山合著)。曾获第二届《奔流》文学奖,2019一2020年度《海外文摘》双年度文学奖,2021年度中国散人年度一等奖,2022年度“十佳散文”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