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人的生存本质

——读庞进的《创造论》

畅广元

    创造，是一个神圣的词。从语义学角度去研究它，其所指可以构成一个长长的意义链；从人类学的思路去思考它，把人类生存历程稍加具体化，就会理解它的内涵的丰富与博大。然而，我们绝不可能将“创造”仅仅看作一个词。不须把眼界放得很宽，只屑注目一下任何一位脚踏实地地沿着人的尊严所选定的生活道路默默奋进的劳动者，我们就会毫不怀疑地认为，创造是人的生存本质。从某种意义讲，研究“创造”不是为了说明自然界的功能，而是为了揭示人与人的实践本性。西哲有名言：人为自然立法。自然向人生成。细想起来，这些命题的确立就我们看，都与人是创造性的生存者紧密相关。认为人是运用符号创造文化的动物的恩斯特·卡西尔，不赞成对人性作实体性考察，力主从功能性上把握人性，首先关注的也是人的劳作状态，即是否为创造性的。创造是属人的。丧失了创造性，深刻点讲，就是人性面临危机。

    我之所以喜欢庞进先生撰著的《创造论》，既不是我赞同他的全部观点，也不是书的封面上那颇具诱惑和刺激的广告式提问，而是他的严肃和坦诚地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态度以及勇敢的开创精神。时下知识界中一批人文学者正在急迫地呼唤人文精神，启示人们去思考终极关怀，竭尽全力要重构我们民族的精神家园。这显然是从精神时弊出发的。“人文精神”“终级关怀”到底包括些什么，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不把人当奴隶（不论是权力的还是金钱的），不把人当工具（不论是自我的还是他者的），而把人当作创造和支配自己命运的主人，去坚定不移地追求完美却应该是既定之意。庞进的《创造论》恰与这个时代激流共生并进，书的扉页上作者真诚地宣告：“在追求卓越与甘于平凡之间，我选择追求卓越；在屈服命运与征服生活之间，我选择征服生活。”“追求卓越”与“征服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悲壮的创造过程，有志于此者，对“创造”的意蕴的体悟必然是独到的、深切的，而这也正是《创造论》不是一般地从书本到书本的知识搬家，而是回荡着人生激情、满怀着远大理想、活跃着拼搏向上欲望的关于人的生存的综述。

    然而《创造论》毕竟是作者“想写一部创造学方面的书”，而且是与“前人多从心理学、社会学的角度考究创造”不同的一部“从哲学即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高度来把握创造”的书。劈了一条新径，那是极不容易的，仅就想把“创造”“视为人类及生命的本质，世界万事万物的本原”来说，作者就得花大力气进行论证和阐明。何况，他的“野心”还不小，想在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跨学科的理论问题上，要“超越哲学上的‘唯物’与‘唯心’之争”，要“换一个角度看世界”，要“走出局限，走出框范，走向新颖与鲜活”!现在看来，作者的勇气和胆识真起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在数月之内，他汇笼资料、梳理思路、建构理论框架、修饰润色文字，以近二十万字的篇幅，概论了自己关于创造的独到见解。读者读后是否会同他的或全部、或部分、或个别的观点取得共识，暂且不说，有一条却是可以肯定的，就是读者自己的创造意识的充实和提升、创造行为的自觉和完善定会从这本书中得到启示。

    按人在认识上表现的本性来说，是喜欢追问事物的本质的，崇拜普遍性，把“一般”当作认知的直接目的。庞进当然深知这个道理，在《创造论》中，他专心致志地从多方面说明创造的本质和规律，并对“创造过程”“创造效益”和“创造价值判断”作了尽可能展开性的论证与辨析。特别是本书后附录了他的硕士学位论文《论作家的智慧创造》，针对作家精神生产的创造，把《创造论》中阐述的基本理论和基本原则运用到实际分析作家的创造心理与创造行为上，具有较强的说服力。关于“创造律”，作者并不是急于给它一个抽象的界定，而是立足于“创造无穷，释放和发挥创造效能的方式无穷，新的创造物无穷”的广阔学术视野，选择“新异替变”“加减化合”和“文明积淀律”，庞进在讲清“积淀”的“积累”“遗传”和“滤汰”三层涵义之后，提出了他关于文明积淀律的几项若干原则：进步原则、优化原则和人道原则，并明确指出“作为制约和规范人类创造的特殊规律，文明积淀律要求人们在任何创造中都得遵守这几条基本原则，一旦有所违犯，就必将受到惩罚”。这就清楚表明，作者对人类的创造意识和创造行为的倡导，是以“文明”为前提的，而文明是以“人道”和“进步”为基础的“优化”历程，在此可以见出作者思路的细密和他对创造价值的基本规范意向的高尚。

进入21世纪以来，世界上每个民族的实际代表和思想代表都在积极为自己民族的兴旺发达作物质的和精神的准备。可以设想，21世纪从根本上说，少不了民族素质的竞争，少不了创造意识和创造行为的竞争。客观地认真地反思一下我们民族的现状，应该说，既有信心，又不容乐观。转型时期人的生存的意义世界里，“人为物役”的现象趋于普遍，金钱和权势争相扩大其支配“为人之道”的领域，真正进步的、人道的、优化的创造行为，不得不在支持与消解的氛围中坚持着。我们吁请社会关注这种精神现象。这当然并不意味着非得用一种价值序列来强化控制，而是要实实在在地重视文化教育，使人的本质力量逐步得到健康的发展。基于此，我愿向人们推荐庞进先生撰著的《创造论》。

（原载《美文》1994年第10期）

（畅广元  著名文艺理论家。历任陕西师范大学图书馆馆长、文艺理论教研室主任、中文系文艺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名誉理事，陕西省作协常务理事，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著有专著《主体论文艺学》《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中国文学的人文精神》《神秘黑箱的窥视——路遥、贾平凹、陈忠实、邹志安、李天芳创作心理研究》《文学文化学》《文艺学的人文视界》《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陈忠实论》等。《文学文化学》获陕西省教学优秀成果奖，《诗创作心理学——司空图〈诗品〉臆解》获陕西省第三届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