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时节，傻丫头和她“自私”的妈

文/冯秀珍

     傻丫头很傻。

     麦收时节，学校里放了十天麦忙假，让学生们回家帮生产队里抢收麦子。说是帮忙，其实也就是贯彻颗粒归仓原则，在割过麦子的地里捡拾大人们漏割的麦穗而已。每个人每天捡拾结束后，会把自己拾到的所有麦子的麦脖子，按照麦穗一边麦秆另一边整齐地握在一起并紧紧实实地捆绑起来。经这样一番捯饬装扮，自己的劳动成果看上去就如一朵盛开的黄花一样，下面有着长长的梗，我们叫它麦花。成果越多，麦花就越大，心里也就美滋滋的。单等着假期最后一天，拿着自己一个假期的劳动成果——七八朵麦花（下雨天不拾麦），去交给队里过秤归公，以确保颗粒归仓。为了成果丰硕，大家在拾麦时，只要不带上麦根，其余麦秆一点也不舍得弄断掉一点点，只怕会影响分量。所有人的数字到开学后，会有专人汇总上报给学校，成绩特别突出的同学会受到学校大会表彰，作为评优树模、加入少什么队或红什么兵甚至共什么团等等先锋队的资本。一般都是几斤，最多也就十几斤，可有一位同学一个假期的拾麦数量竟高达108斤，所有人除过惊讶咋舌，便就是由衷地佩服了，五体投地那种。

     某天晚上，天气预报第二天有雨，麦收时节，龙口夺食，必须赶天明收割完地里的麦子，并连夜脱粒再后继除湿。于是全队男女连夜苦战收割完了一块面积最大地里的麦子。晚间作业，光线暗淡，地里漏割的麦子很多，男挑女扛，运往麦场路上也掉了不少。之后大家才陆续回家补觉。

     第二天清晨，天尚未大亮，傻丫头被她妈从睡梦中叫醒，催她快起来沿路去那块地里拾麦。傻丫头一听，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来，脸也不洗，急急忙忙惊喜万分和她妈一起一路一地细细拾了过去，收获颇丰啊！回家后妈妈拾到的麦子被顺手撂在自家麦垛上，而傻丫头的成果经过一番精心捆绑抚弄，变成了好几朵肥硕的大麦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自己的小角落里，天天看着它们，心里别提有多美！

     好多年后，傻丫头慢慢才醒过了味：原来当初她妈是想让傻丫头给自家粮仓里多添点粮食，好让一家人的日子好过一点。后来傻丫头参了工作，结了婚有了孩子，她妈去傻丫头家里看外孙。母女闲谈中，傻丫头不无惭愧地说起这件事，在向妈妈求证自己的醒悟的同时，也借机表达自己的悔恨。偷眼看妈妈的表情，读不懂那是无奈，还是疼爱，或者是伤心，也可能是埋怨甚至气愤？

     傻丫头的心都要碎了！恨不得让妈妈揍自己这傻女儿一顿解解恨。

     傻丫头小时候总是这样傻。傻丫头做过的傻事可太多太多了。

     在傻丫头心里，老师的话，总是比圣旨还要有威力些。老师说我们已经过上了幸福生活，可是宝岛上的台湾人民还处于水深火热中，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长大要为解放台湾贡献自己的力量，傻丫头听后，除过晚上梦到台湾人民推磨子，就是一门心思认真学习。老师说胸前随风飘扬的什么巾和鲜艳的什么旗，是用无数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傻丫头就和正用煮红染粗布的妈妈争论那巾和那旗是用血染的还是用煮红染的。她振振有词，还不断强调是老师说的，妈妈听了也就不争了。

     傻丫头这么傻，好多年后，她想起自己冒了那么多傻气，忍不住想笑又想哭。

     傻丫头的初小是复式教学班。班里同学的年龄参差不齐。有比傻丫头大好几岁的女孩子。这些大龄女孩吧，学习差得不是一点两点，但人情世故懂得倒是不少。她们常聚在一起家长里短地聊天说家常。而傻丫头她们几个小丫头，要么听老师话埋头学习，要么就一个劲儿疯玩傻闹。学校小，地方也有限，她们时不时地也会经过并听到那些大龄同学的谈话。

     有一次傻丫头她们经过时，无意间听到那其中一个说到某亲戚家来了个相亲男的要相看表姐，因为路远，晚上就安排住下了。另外几个就担心晚上可不能安排这对未婚男女同屋同床睡在一起，而且强调没结婚的男女是不能睡在一起的。傻丫头可好奇了——她不懂为什么就不能睡在一起？这样想就这样问了一句，不料却被那几个大龄女同学好一阵嘲笑，同时报以极度看不起的、不屑一顾的眼神。傻丫头哪怕吃瘪了，仍然满腹狐疑。

     傻丫头总是傻傻的，好像永远也长不大。她在小学初中可是做过好多傻事。

     到了高中，傻丫头也算开窍了一点，可还是傻。尽管因为成绩出众，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但学校却离家十五里远，小丫头只好食宿住校。毕竟都是重点学校的学生，大家常说的就是背课文、记单词之类有关学习的事，而同宿舍里有位同学却总喜欢说一些很另类的话题，比如谁家女儿晚上睡觉总要哥哥先睡进被子帮她暖热被窝啦，某某人去别人家眼睛总是盯着人家的馍笼子瞅啦，谁家孩子长得太像同院住的一个人啦，某同学姐姐有工作而她本人却总那么瘦，一定是她姐姐不喜欢她不愿帮她所以她总是肚子饿，那么宿舍里丢失的钱物馒头一定是被她偷了啦等等。反正世上人都有毛病，就她自己是完人。记忆最深刻的是她有一次说起她们村里某某家儿媳妇生娃坐月子时，竟然是公公给烧的热炕这件事。她说着笑着竟笑倒在了床铺上。不管别人怎样看待这件事，反正傻丫头是实在想不明白，公公给儿媳妇烧炕有什么不对？

     傻丫头总是这么傻，哪怕工作了，嫁人了，一直都傻。过了好多年，她自己想起自己当年的傻样儿，有时觉得自己可笑，有时觉得自己可怜，有时觉得自己可悲，有时觉得自己可恨甚至可恶。比如拾麦这件事。当时的傻丫头不仅可恨可恶，简直堪称傻瓜、混账、糊涂蛋了。

     傻丫头当时年龄小，也傻得出格。她根本不懂得或者就无暇理会妈妈的心思。她只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面子、荣誉，或者说虚荣，这些左右了傻丫头全部的身心。只为了要加入那些先锋队，尽快进步成长，好快点为崇高的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可惜政治背景决定一切，傻丫头傻傻的听了老师快十年的话并积极付诸于行，到了最后却发现一切都是虚空、白忙活，啥队也没加入成。同时恍然大悟听了老师的话后，自己一心一意实干，而有些人却一门心思地表演，比如那个108斤。也就是说，自己太傻，而有的人因为政治资本赢人显得太奸。

     多年后的今天，当年的傻丫头已步入老年行列。我们姑且叫她傻老师吧。傻老师仔细回想自己一路傻傻地走过来，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傻吃了多大亏，反倒是占到了便宜。因为听老师的话专心学习，终于学业有成跳出农门，有了一份不错的固定工作，继而端上了体制内的铁饭碗，这就是傻人傻福最有力的证明。仔细想下来，才发现原来一直听话并不是坏事，而是好处多多。记得有次住院做鼻腔手术，当时同样手术的还有一个小伙子。结果三四天下来，傻老师恢复得非常不错，而那个小伙子却依旧鼻青脸肿出不了气喝不了水吃不成饭，天天疼得直嚎叫。傻老师因此得到了主刀大夫的大力表扬，说她听大夫话配合得好护理到位可以出院了，而小伙子自以为是无视大夫的叮嘱，结果自食其果痛苦难熬。傻老师傻傻地回答大夫，说自己这一辈子老是最听话的那个人。当学生时听老师话，工作时听领导话，看病时听大夫话。真的，她一直中规中矩不逾越，遵守常规。比如去公共场所时遵守秩序，去超市时看不惯那些剥蒜皮摘菜根的人，甚至买东西时会考虑到商家的不容易而不过分讨价还价等等。

     反过来也就是说，不听话不守规则的人才让人怀疑甚至恶心。真搞不懂当年傻丫头那几个大龄女同学干嘛要操心亲戚家未婚男女是否同屋同床睡觉？别人怎样睡觉关你们几个小屁孩啥事！人家一家大人岂能没有分寸？反倒是那一干少女，小小年纪闲吃萝卜淡操心——操着长舌妇的心。心思没有用在该用的地方，说好听点是早熟，说难听点的话，她们才是真的龌龊肮脏。还有那认为公公给儿媳妇烧炕太好笑的高中同学，那更是下作阴暗无聊透顶恶俗熏人了。

     其实要说傻丫头因为自己的傻没有吃亏，也不太准确，吃过亏的，而且还不少。她的所谓傻，不过就是简单真实磊落坦荡而已。这些在疼爱女儿的妈妈眼里，是可爱、好笑或可气，但在有的人看来，那就是愚昧无知软弱可欺了。因为“傻”这个字眼，换一种说法就是老实疙瘩、老好人、不灵醒、呆瓜、痴怂了。试想这样一个痴呆傻，到了那些坏心烂肠的人手里，那不就是小鸡仔喂给了黄鼠狼嘛，还能不借机多多地欺凌你、压迫你、算计你、盘剥你甚至掠夺、践踏、蹂躏你！不过，现在的傻老师也想通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无论是黄鼠狼还是小鸡仔，每人后来的幸遇或遭遇，都各看造化吧，谁欠的债谁还，谁遭的罪谁受。

     傻老师认真回想，确认当年的傻丫头在家里也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但当父母的话与老师有冲突时，她就想也不想不由自主地坚守自己好学生的立场，要为了“祖国”和“革命事业”去做，压根不会考虑到父母的苦衷。比如拾麦这件事。

     傻丫头是傻，可深究下来，发现其实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当时傻丫头不声不响地收拾起自己的麦子，妈妈并没有指责或者埋怨一句，而是默默看着啥话也没说。这足以证明母女二人都是那么含蓄内敛不多事。假如做妈妈的闹起来非要傻丫头颗粒入了自家仓，以傻丫头接受到的学校教育所潜移默化成的公私分明的坚定的“革命”立场，那么母女俩少不了一场争吵，搞不好傻丫头会大喊大叫指责妈妈太自私，而在那样敏感的大气候下发生这样的情况是很危险的。

     毫无疑问，妈妈太自私。这自私关乎到下一代的健康成长、集体利益，可以上纲上线到破坏农业生产、损公肥私、“挖什么主义墙角”等等。但现在看来，那自私的母爱却是那么伟大，因为它最原始，最自然，最本真。

     太史公曰：民以食为天。任何时候吃饱肚子才是硬道理，是天道啊！大家常说大河流水小河满，未尝不是小河无水大河干。如果家家都没有了粮食吃，大人孩子都在饿肚子，家无宁日，集体的生产谁去搞？曾记妈妈每每回忆起当年吃大食堂时的惨状，总是禁不住嚎啕痛哭，悔恨亏了祖母，饿着了孩子们......她明白自家不比别人家，粮食接不到春荒还可以指望返销粮，她是吃够了饿肚子的苦，所以才珍惜着这每一颗每一粒。

     又是一个麦收季节，河南省的麦子熟得遍地金黄一眼望不到边，脱粒机堆停在高速路口到不了地里，不幸却遭逢连阴大雨，眼睁睁地看着满地里的麦子要出芽，等到雨过天晴了机器来了，脱出的麦子却成了一捧一捧黑灰。农民老大爷跪在地头哭天不应喊地不灵。他纠结着这浸透了自己一家人血汗的黑灰麦子是拉回家自己吃呢，还是扔在地里不要了？别说出售小麦挣钱了，这之后一年一家人的肚子靠什么来填？看到这些凄惨万状的虐心画面，想起已经故去的妈妈，当年悄悄坐在灶下，瞒着一家人吃着面汤泡黑馍的场景，傻老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擦也擦不干。 

     傻丫头，你享用过你伟大的母亲多少无私大爱？傻傻的你，亏欠最多的人是谁？在你傻乎乎的长大着的同时，最受伤的人是谁？你怎样才能报还了你那自私的妈妈的养育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