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莽莽苍苍的大山和炊烟袅绕的乡村始终怀有一种别样的情感,每每见之,平静的心湖就会激荡起一圈圈涟漪,因为那种宁静,那种恬淡,总让我忆起我的童年,而其中最令我难以忘怀、感动至今的就要数“叫魂”了!
小时候,由于父母忙于工作,我出生不久便被送到了外婆家,直到上幼儿园。在那个小山村度过的几年,是我生命中最惬意最开心的日子。我没有离开父母时的伤心,相反总是被快乐包围着,被亲情温暖着,因为我不仅仅是外婆的宝贝,也是周围所有邻居的宝贝。
外婆家住在汉水源头的一个羌人后裔小村落——河湾村。正如村名一样,那里山川秀美,峰峦起伏,林木葱笼,玉带河一岸蜿蜒绕山、一岸环裹着村子缓缓流过,家家门前大都有一方池塘,池水如镜,聚秦巴之美景,汇南北之风情。我曾在一首七绝《童趣》中记录了这段快乐时光:
年少家园临柳塘,
蝉鸣蛙鼓扰甜乡。
推窗惊见水中影,
高喊阿哥捞夜光。

河湾村与其说是村落,却都只是单家独户的小院,因为地势所限,各家各户修建的房屋都分散掩映在一个个山峰的褶皱里、小山丘上,一片片丛林中,彼此相隔几十上百米。那里,民风淳朴,村民厚道,乡邻好客,从不会发生邻里不睦争吵打闹的事件,不论谁家有难,左邻右舍都会及时伸出援手;不论谁家来了客人都会当作自家的客人,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端过去。遇上栽秧打谷、收菜籽玉米的春耕秋收农忙季节或者操办修房架梁、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一个村组甚至周边队上的人都会主动来帮忙;同样,他日帮忙者家中倘若有事也会有很多人去干活,称之为“换工”,而往往这家的家庭主妇会腾出手来,专门给前来帮忙者做很多好吃的,还要摆上瓶好酒,买不起瓶装酒的也会去附近的酿酒作坊里打上几斤苞谷酒,桌上的菜甚至像年饭一样丰盛,忙活了一整天的大人们面对满桌的酒菜,相互猜拳喝酒,显得跟过年一样高兴、热闹。记得我曾作一七律《羌乡春宴》回味此风此俗:
缘溪村道自逶迤,
远岭笼烟半入篱。
山外柳条渐落絮,
桥边黄萼正盈枝。
乡音灌耳民风厚,
酒味开襟土俗宜。
宴饮逢人寻伙伴,
农歌一曲醉心池。
那里的人有一句俗话“摔大的娃儿吊大的葫芦”。我更是如此,调皮的我摔跤是常事儿,而按当地的风俗“叫魂”便伴随着我的童年。所谓“叫魂”,就是由家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把摔了跤或受了惊吓孩子的“魂魄”通过呼唤、感召的方式再叫回孩子的身体里去的一种民俗。
外婆“叫魂”的搭档是一个杨姓“五保户”,我们都喊她“杨婆婆”。杨婆婆待人和善,为人性情温和,自己无儿无女,尤其对我们这帮顽劣的孩子最是疼爱呵护,与外婆也很合得来,是我小时候摔跤以后外婆每次为我“叫魂”必不可少的合作者、老伙伴,也是外婆后来搬离此地以后逢年过节必要探望走动的一位“亲戚”。
记忆中,每次“叫魂”时外婆她们的神情都是既紧张又严肃,眼神都是既怪诞又虔诚,还闪动着飘忽不定的奇异光芒。我虽然好奇、顽皮,觉得新鲜有趣,但因为“叫魂”总是在傍晚以后无人时分悄悄进行的(据说若被他人撞见或知晓便不灵验了),光线本来就昏暗,加之她们的神情以及制造出来的气氛弄得我也有了几分害怕。不过想跑是跑不了的,外婆的大手始终拽着我呢!所幸每次摔跤之后都是懵懵懂懂的,一时半会儿也灵醒不过来。再说又有外婆宽厚温暖的大手拽着,硬朗的身子倚靠着,倒也觉放心胆大了许多。

▲1986年,作者陪年近八旬的外婆重回河湾村
记得外婆就那么拉着我的小手从家里一直走到我摔跤的地方,然后很严肃慎重地在那里转上几圈,边走嘴里还嘀嘀咕咕念念有词。刚开始听不清,随着“叫魂”次数的增多,年龄的增长,我也能听清几句、记上几个字了,不外是“我们燕子把魂丢在这里了……快回到她身上吧!”之类的句子,然后我们便往回家走。边走她又高声叫喊着:“燕子摔了,好了吗?”这时守在卧房门口的那位杨婆婆便会一声一声应和道:“好了,好了!”外婆再喊:“燕子把魂丢了,回来了吗?”杨婆婆一边用脚跺着木门槛一边回答:“回来了,回来了!”那余音在残留着一抹艳红余晖的山村中阵阵回响,在蓝紫色的炊烟和深蓝的暮霭中久久飘荡,饱含深情又悠长婉转!而在我的心里,这每一次的“叫魂”都饱含着外婆们对我深挚的爱!
就那样,在黄昏暮霭中,在牧歌似的念叨声中我们回到了卧房门口,杨婆婆再跺跺门槛,大概是请魂魄进屋的意思吧。我们终于走进了房门,外婆赶紧关上几道门,抱我脱衣脱袜,让我赶紧钻进早已铺好的被窝,不许说话,以免吓走刚叫回的“魂”。一觉醒来,“魂”也就会重附人体,“病”也就好了!这样第二天的我又活蹦乱跳的,外婆将此归功于她们的做法,为此很是自豪得意。
记得最起初的“叫魂”我只是糊里糊涂无所谓地跟着,后来我开始上学了就不情愿了,总叫嚷着要破除封建迷信,使得外婆很是伤心和惊恐,总是祈求上苍宽恕我的无知和幼稚,不要降罪于我。再往后我稍微懂事了,明白了外婆的良苦用心,知道了 “叫魂”根本只不过是羌族人代代相传的一种古老习俗,是老人疼惜儿孙的一种表现形式而已,每一次的“叫魂”都饱含着外婆对我深挚的爱!便不再坚持反对了,而且乐于配合她们。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外婆被父母劝离老家搬进县城。
最后一次给我“叫魂”是在小东街,那时外婆已年过古稀,我也上了初中。有一天放学以后,与伙伴们追逐嬉闹的我被邻家的恶狗咬伤了腿,其实并不严重,但外婆执意要为我“叫魂”,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叫魂”。外婆拉着我的手,不过那一次她没有了搭档(那个杨婆婆仍在乡下住着),又受周围环境的局限,不能再放开声音,提高嗓门大喊大叫,只是低声重复念叨着那些话、独自一人拉着我将“叫魂”的过程匆匆进行了一遍。当时外婆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落寞苍凉,不再像以前那般悠长婉转、暖意融融,眼角也皱纹迭起,白发在晚风中飘动,一双依旧和善慈爱的眼睛失却了往日的光芒,大手也变得粗糙起来,身躯佝偻不再挺拔……

我越长越大了,外婆越来越老了,腿脚也不灵便了,但是她总不愿拄拐杖,走不动却又闲不惯,就从这屋走到那屋,那屋走到这屋;或是一个人呆望着乡下老家的方向出神,不知是想念当年的好搭档还是思念长眠在那里的外爷?每当那时我就发现外婆混浊的双眼又闪现出昔日的光芒!
慢慢地,我是如外婆所愿,越来越健康了,后来离开家乡翻过秦岭到异地求学、工作。常常我会忆起童年的那段时光,在那悠长婉转的“叫魂”声中,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老人对儿孙最笃厚无私的爱和眷眷的心。有时我真想让外婆再为我叫一次“魂”,再听听那悠远绵长的声音。可是外婆老了,老得走不动了,声音沙哑了,眼睛无神了,精神也一日不及一日,更何况再叫又怎么能叫回那逝去的岁月?
在我结婚定居汉中的那年四月的一个凌晨,外婆在睡梦中再也没有醒过来,无疾而终,享年89岁。接到大哥电话的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时间仿佛停滞!赶回县城,踏进家门的那一瞬间,我哭倒在地,为我已逝的童年,为我未尽的孝心。须知我原打算在当年“五一”放假之时接外婆到家小住的,但我永远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我自责把事业看得太重,终日忙碌于工作,奔波于生活,甚至后悔自己没有早日结婚定居,否则我就会了却我的心愿。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人生最大的无奈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在”!
岁月在流逝,唯一不变的是亲情的记忆,它时时牵动着我的心,让我不论走到哪里,内心深处总被一种别样的东西牵扰着,温暖着,尤其在我人生的道路上摔跤受伤之后!

【作者简介】高敏,笔名菀子、北雁南飞,陕西汉中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陕西省诗词学会2022格律诗词培训初级班和2023中级班主讲老师,陕西省诗词学会、散曲学会、散文学会会员及汉中市作协会员,三秦女子诗社秘书长、汉中市诗词学会副秘书长以及汉台区作协常务理事、褒姒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汉台文学公众号“诗词曲赋”专栏主编。有文学作品入选2020年度汉中市级重点文艺创作资助项目。

都市头条认证编辑 杏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