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乡的井
刘林海
在我的认知里,从通上自来水的那一刻起,故乡才算是照进了一抹现代文明的亮光。
在被称作生命三要素的空气、阳光、水中,唯有对水的享用,老天爷常会表现出对生灵的极度不公。因而,在对水的渴求中,往往会奏出一曲曲顽强的生命赞歌。
故乡的水清甜甘洌,但获取的过程却极艰难。虽然有井,但井却很深很深。与外乡人聊天时,人们的话题经常会触碰到井。“我们村里的井有三十三丈深!”这耳熟能详的语言,既有无奈,又有豪迈。无奈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豪迈是对取水过程中无畏拼搏的渲染。
外乡的女子嫁到村里后,不经意中会提说,当年母亲跟媒人谈嫌,婆家这地方井太深。言下之意,能来这村子,说她是个不畏艰难愿意吃苦的人,又或许是在显摆她做姑娘时,曾经过着不缺水滋润的舒坦日子。

村子里尽管有三口井,但因为人口太多,只要是白天,几乎每个井台上都有人排着长队,时断时续地忙活着。
水井一般都位于街道十字的一角。井口边上的井塔是引人注目的建筑物。因为砖比较金贵,在清一色的土墙草房中,不算高大的井塔却是清一色的青砖砌成,这就自然有了一丝尊贵气息。井塔底座宽约五尺、长约一丈,底座上方,磨盘大的石头,镇压着一根长短、粗细不亚于马车车辕的榆木井轴,高悬于井口上,穿起足有一合抱粗的辘轳,七八圈铁箍把辘轳箍得霎是坚实。如小孩胳膊般粗的钢制辘轳摇把明光闪闪。辘轳下方正对着,是一块巨形石头上凿出的直径不超过两尺的小井口。
井既有三十三丈深,那井绳当然更长。为了让生麻搓成的绳子结实,当然又得足够粗。寻常不用的时候,井绳会盘起来,像现如今建设工地上的钢筋盘元一样。故乡人称井绳时,量词用“盘”。一盘井绳需要有两个壮劳力,才能抬得起来。与井绳配套使用的是木桶,厚厚的桶壁足有大半寸,重量超过二十斤。虽然也有铁桶,但因为铁皮薄、身量轻,是下不得井的。
人们把取水的过程称作绞水。绞水必须有至少三个人才能完成。绞水伊始,先要下绳。井绳的一头拴牢一只木桶,小心翼翼地靠井绳沿着井壁一截一截地放下去。十几分钟后,一盘井绳快绽完的时候,井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击水声,算是下绳到底了。久而久之,下绳让井口的石沿上形成了数不清的凹槽。下绳已毕,井绳的另一端便再拴上另一只木桶,把井绳搭在辘轳上的绳槽中,待这只木桶也送入井中,便开始了庄严的绞水。随着辘轳的绞动,井底的桶慢慢地提上来,井口的桶慢慢地落下去。一上一下中,两只桶轮换着将一百多米深的地下水打上来。绞水的过程中,系着空桶的一端井绳需要有人蹲下来,双手不断交替着拉绳,以防因两端轻重差异太大,导致井绳在辘轳上打滑。这也是下井的水桶必须由厚重的木桶担纲大任的原因所在。摇辘轳需要两人,一人主摇,一人辅助。三个人中,主摇辘轳的人使劲最大。而蹲下拉绳的人风险却最高,因为水桶出井时,须得把井绳拽开用脚踩死,直到摇辘轳的人把满桶水倒在另一个桶中,空桶下井,井绳搭在辘轳上时,彩绳的脚才敢松开。这期间稍有不慎,脚底打滑,就会连人带桶坠入井中。

因为井少人多,一旦井台下了绳,家家户户的男人们就都挑着两只桶,在井台边上排起队来。依着多年形成的习惯,任再强势的人,也必须以排队的次序,每轮绞水一担。绞水的人是主摇辘轳的人,下一位帮着拉绳、踩绳,第三位辅助摇辘轳。循环往复。在记忆中,井台上从来没有因为秩序混乱而发生纠纷。多年以后,每每提起秩序井然或是井井有条这样的词,脑海中就浮现出久远的井台上的一幕。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女人是不能上井的。老人们说井神不待见女人,于是女人们也都很自律。只不过如此却苦了男劳力稀少的人家。也有人善意地解释老祖宗留下的训示,说女人毕竟身板弱,哪能干得了此等下大苦冒大险的营生。何况当年的女人都是小脚,来到井台上,的确除了添乱再无他用。
绞一担水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加上排队的时间,担一担水回家,需要一个时辰。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有一只贮水的大土瓷瓮,大瓮盛水十担,小瓮盛水两、三担。要想贮满一只大瓮,大约得一个男劳力忙活一天。好在老天爷也还怜念,那瓷瓮贮水性能特别好,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水质是不会变坏的。
绞水如此的艰难,不由得人们可着劲儿省着用水。除了煮饭和饮用,井水一般不会用于其他支应。洗衣服是一种奢侈,村外有一个不大的涝池,只有雨后才会积起一洼水,人们就集中在那来不及干涸的两三天内,抢着把衣服淘洗一番。每遇下雨天,人们会用能寻得来的盆、缸在房檐下收集雨水,其后的许多日子,这集下的雨水中虽是孑孓不绝,但尚可作为一家老少洗脸用水,洗完脸后还可供猪羊饮用。
乡里人从来没有洗澡的概念。大人孩子们搂起袖子或裤腿的时候,常常可以看见厚厚的黑垢,用指甲挠一挠,会掉下片片黑渣。学堂里讲究的老师嘲笑孩子们脖子黑得像车轴,被嘲者却并不觉得有什么羞愧的,因为大家都一样。聊以自慰的是,等到夏天,灌溉渠里的水流下来的时候,总能一次性洗去一年的陈垢。
能上井绞水的男人,是人们心目中公认的成年汉子。我在十四岁的时候,为了宣示自己已经长大,跟几个发小趁大人不备,像模像样地在井台上下绳绞水。却不料到底经验缺乏,拴桶时绳头绑得不牢实,待桶下到井口一丈来深时,木桶在井壁上磕碰脱落,一阵扑哧、嗵,扑哧、嗵的声音,不绝于耳地连续了三四分钟,最后一声沉闷的击水声,宣告了一场灾难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闯祸的我们一阵呆若木鸡。消息更是飞也似地传遍了全村。家人闻讯赶来时,斥骂中却分明透出几许侥幸中的慰藉。这一事件,让家里损失了一笔不小的捞桶费用。那令人发瘆的声音也成了一生中最悲催的记忆。
水井是村子里最受大家关爱的公共财产,不亚于一方圣坛。但每一口井却几乎都承载过不同的悲剧。村西的井在当初打井的过程中,就死过一个井匠。那井匠是个黑瘦的外乡人,在井打到半截时,被井口上掉下去的半块砖砸中头顶死了。井匠的家属来村上讨说法时,有人忿忿不平地揭发那井匠前几天频繁地去村上的一个寡妇家串门,惹怒了井神。大我几岁的W,是村里因绞水丧命的年龄最小的人。那次在村东头的井口边踩绳时不慎,连人带绳滑入井中,捞上来时早已断了气。村南院的井更晦气,一个跟邻居吵架的女人趁人不备,从井口一跃而下。人们在骂那女人祸害水井的同时,又怜悯那女人受人欺负太过,迫不得已才用这种让全村人咬牙切齿的法子嫁祸仇家。但纵是那一口口深井屡出人命,却丝毫减不了村人们绞水的劲头。
几十年过去了,再回到故乡时,村子里已是通上了自来水。看着原本金贵如油的水从各家各户门前的龙头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岂一个激动了得!面对这当初梦里也不曾企及过的文明,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刘林海
二0二三年六月十九日 星期一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