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荒地
文/萧军
回到屋后山沟的时候,父亲已经把地埝砌到一人高了,其实这才是他着手修这块地的第三个下午。数九寒冬,我冻得瑟瑟缩缩,不知所措,父亲却满头大汗,干得热火朝天。
自从去冬退休回家,父亲就一刻也没有闲下来:家里的柴禾足够烧三个冬天,他依然早出晚归,在山山峁峁上搂来砍去;门前钢丝吊桥上的螺丝并未松动,他依然趴在木板边上拧拧转转;屋后老杏树下的石埝并不凌乱,他却整理再三,打起一条整齐洁白的石台。我们都知道,他的生命里最容不下一个词——闲。
柴禾堆满了场院,吊桥被洪水席卷,房前屋后草木葱郁,没有一处“不毛之地”。几乎无事可做的父亲把目光瞄准了屋后山沟里的几块荒地。去冬开垦的第一块田块,今夏已产出了洋芋,舍身喂人;今春整理的第二块土地,秋天已经种上了菠菜,时下绿意正浓;现在,父亲又开始向第三块荒地进军。看着他苍老清瘦的脸颊,我鼻跟发酸;瞥见他600多度的近视镜,我心底微寒。刚拿起镢头挖了一下土,却被父亲严厉地拦住了:“谁让你干?你干,人家笑话哩!”我想反驳他“您一个老工人开荒地都不怕人笑话,儿子帮父亲干活,谁会笑话?”但是话已经到了嘴边,掂量再三却没有说出口。

于是傻坐在父亲手砌的石埝边,看着他忙忙碌碌,深感他的执着不减当年,干练不减当年,倔强不减当年,伟大不减当年。看,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老手中,一块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乖乖地在石埝上“稍息立正站好”;在他那青筋突兀的老手里,一锨锨尘屑飞扬的沃土乖乖地在石埝后“快速匍匐前进”;在他沾满胶布的老手下,一根根横七竖八的草根藤蔓轻盈地飞到荒地旁边的山坡“原地隐蔽待命”。
恍惚之间,我觉得自己就是父亲年轻时满怀希望开垦的一块荒地,是他拼尽心血和汗水浇灌的一块贫瘠的土地,尽管三十多年来,他从我这块荒地里的收获是那么微不足道,他却一如既往地关爱着我,近乎苛刻地要求着我,任劳任怨地等待着我。
偷眼看我敬爱的父亲,他依然忙碌着,专注到忘记了身边傻乎乎凝望着他的亲生儿子。刹那间,父亲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光电光火石般一帧帧在我的脑海里闪过:那个带领几百人高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父亲,那个在三分线外投篮百发百中的父亲,那个年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的父亲,那个坐在我病床前借着昏暗灯光为我缝好一枚枚纽扣的父亲,那个一闲下来就嚷嚷“浑身都疼”的父亲。

是的,“不让一刻闲过”是父亲近乎本能、近乎痴狂的人生信条,它像一柄高悬在我脑门上的锋利的思想之剑,时刻警示我追梦人生,勇往直前。
多少愧疚,多少悔恨,都化作一个默默的誓言——我要父亲这块荒地来年长满绿油油的希望,开出红艳艳的花朵,结出沉甸甸的果实,给辛劳了大半生的父亲一点回报。
(写于2004年冬天,首发于《秦岭文学》2017年9月9日)


作者简介:萧军,家居陕西洛南,自称云蒙山人,本职教坛耕耘,身兼文史责任,愿结识更多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