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应无快活人

陈晓林

    历代文人墨客有在藏书的扉页或作品的留白处钤盖斋号章和闲章之雅好，以寄寓自己的心路。郑板桥在山东任县令时，钤盖在墨竹条屏上的“恨不得填满了普天饥债”闲章，表述了他忧国忧民的情怀，在一款赠人的条幅上则钤上“七品官耳”以自嘲。

    20世纪 60 年代初，田家英在杭州西泠印社看到吴昌硕的一副篆书联，“心中别有欢喜事，向上应无快活人。”(下联语出白居易)他觉得下联像是自己多年做人、做事的写照，便买回挂在书斋。不久，他又在琉璃厂寻到一方“向上应无快活人”的印章。

    田家英于我是前辈人物，也是我引为榜样之人。他为人正直，勤勉向上，学养丰厚，才华横溢，虽久居核心枢要，但素无官僚之气，每每读其文，品其生平事迹，都敬佩有加，故萌生写此文之意。可一旦落笔写下题目却又有些犹豫。犹豫何来?去年因一篇小文《抱怨等于零》引起网上争议，友人谑我:到处都有不平之事，人家抱怨几声你还说“等于零”。由于讨了一些人的嫌，至今心有余悸。

    当下，人家都在大讲幸福、快乐，而且一干专家学者名人还给出了若干追求幸福快乐的公式，你却反其道而言之，如此不识俗务，不合时宜，岂非又自讨没趣。可再一想，语云“言者无罪”。既然无罪，就但说无妨了。

    田家英所谓“向上应无快活人”，指的是从政、治学之人。这里引用指的是有信仰、有追求、有抱负之人。其实，先忧后乐，吃苦耐劳，忍辱负重，坚忍不拔，将勤补拙乃中华民族亘古既有、代代相传的美德。遍览中华典籍，聆听民间格言，此类励志古训俯拾即是。自蒙童时代，“凿壁借光”、“程门立雪”、“王佐断臂”、“岳母刺字”的故事便由长辈传授。步入学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教诲又由先生嵌入每个学子的心灵。共产党人更是以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为荣。现不时有人嘲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其实，扪心自问:没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怎能成就今天的基业!

    曾几何时，国人在为从生活的窘迫中走出来庆贺的同时，拜金潮、享乐风竟如海啸般涌来，不论你接受不接受，习惯不习惯，泥沙俱下，都被裹挟进来。于是，视人生为儿戏、工作像游戏、潇洒走一回、别亏了自己、想方设法争取少奋斗多少年的人生态度以及一骂成名、一脱成名，甚至坑蒙拐骗、不择手段、追名逐利、羞与平民为伍、一心想把自己打扮成“贵族”竟成了时尚。还有另一种末世论者，主张“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了今天不想明天。

    难道我们这个社会真到了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为政者可以高枕无忧，众生可以恣意享乐了吗?事实远非如此。贫富差别加大，社会分配不公，改革开放成果远未使全体国民共享。再者，国家仍在分治，列强虎视眈眈，世界硝烟四起，我们的处境并不像一些人描绘或想象的那样美妙。

    由此而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应笃信这样的道理: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人们应该思考社会发展这样的大问题;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应该推崇那些“埋头苦干的”、“拼命硬干的”，“为民请命的”、“舍身求法的”中国脊梁。

    宋儒云:“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生意满固然可喜，苦人多也是事实。在我看来，苦人有两类:一类是受苦之人，需要有人去帮助;一类是吃苦之人，立志要帮助人类解除苦难，而后一类人即“向上之人”。他们以社稷民生为己任，关怀民疾，拥抱社会，同情弱者:他们先人后己 应大力彰显这样的人，而不应是那些造出来的“星”，也不是一阔脸就变的老爷和少爷们。

    治业如此，为文治学也如此。季羡林先生主张为文做学问要“惨淡经营”。请注意，季老说的是“惨淡”而不是“快活”。清代学者包世臣言:“每到临行，必慎所许，恒虑一字苟下，重诬后世。”以这种严肃认真的态度为文治学又岂能快活起来。

    古往今来，成就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之人固然有多种因素，但刻苦(包含思想、工作和生活等三个层面)、勤奋是不可或缺的。巴尔扎克说过“苦难对于天才是块垫脚石，对于能干的人是一笔财富”。贾平凹新近推出60万字长篇《古炉》，后记中他谈到了创作的艰辛:“四年里原本可以很快写下去，常常就写不下去;泄气、发火，对着镜子恨自己，说'不写了’，可不写更难受。”“四年里，出了多少事情，受了多少难场，当我写完全书最后一个字时，我说天啊，我终于写完了。”中西公认的文坛大才子都如是说，可见创作如分娩，也是要历经痛苦的。

    尽管人生留在心头的苦总是比乐刻得更深，但“向上应无快活人”这个话题还是说得有些沉重了，如果联系上联:“心中别有欢喜事”似能轻松一些。放弃些许世俗的“快活”，往往得到的是精神上的愉悦，苦心中常得悦心之趣，这是一种又一个层次上的“快活”。正是有了“远征难”，才有了“尽开颜”。市场经济不是讲求成本吗?放弃快活也可以看作成功必须要付出的成本。

    我并非反对享受快乐生活，也不提倡大家都去做苦行僧。其实，苦与乐、奋斗与快活是对立统一的。纪晓岚曾经引述他的一个门生的故事，这个门生家境贫寒，夏天住在逼仄的住所里热得无法入眠，深以为苦，后来恍惚睡着了，梦见自己到了地狱里，狂风巨浪，大火烈焰一一经历，醒来之后顿时感觉睡在自己家里的条凳上原来是那样惬意，也就是一转念达到的效果。古人言:“迷则乐境成苦海，如水凝为冰;悟则苦海为乐境，犹冰涣作水。可见苦乐无二境，迷悟非两心，只在一转念间耳。”一个不能吃苦的人万事难以成功，苦尽甘来乃是不变的真理。

    文到结尾，话又说回。“向上应无快活人”说的只是人生选择之一种，向往高处不胜寒，这是一种上进的、有追求的人生。人生舞台毕竟选择多多，人生舞台上一念之间的荣辱抉择，可以说是人一生的道德熏陶与价值取向的集中体现，是一辈子凝聚起来的理念在一瞬间爆发的结果，苦乐只有自知。

授权作者简介：陈晓林   坚持业余创作，出版散文集《纸上声》、诗集《心远斋诗摭》等著作六部。《将星之路》获第二届全国优秀青年读物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