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出生的农民父亲
文/蔻子

1951年11月,我父亲在陕西省西安市呱呱坠地。
我爷爷在西安市做陶瓷生意。西安火车站人来人往,爷爷说话和和气气,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全家五口人依赖他一个人,肚子没饿着,身子没冻着,在火车站附近置了两间瓦房,还略有盈余。即使脾气暴躁的二姑一生气抄起盘子、碗碟就扔,也没有扔跑爷爷赚的养家糊口的钱。
我二爷做石灰生意。整个耀县的石灰厂全部是他的。他一次卖出去的石灰能装满十几节火车车厢。和爷爷一样没有多大学问,但嘴皮子比抹油还溜的二爷,头戴礼帽,手拿文明棍,嘴里叼着烟卷,老板派头十足。
1951年12月,父亲的爷爷病故。
在接到河南老家我三爷说老爷子病故的电报时,二爷舍不了如日中天的生意。作为长子的我爷爷毫不犹豫带着老婆,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儿子,手里牵着十四五岁的大女儿、六七岁的二女儿,坐上哐铛哐铛响的绿皮火车回老家奔丧。
父亲的爷爷不当官,在老家卖红薯。凭着长年累月在十里八村卖红薯,他为三个儿子一人置了一处宅子、一间房子。
我三爷在他父亲弥留之际,抢在我爷爷回家之前,一家人搬离草房住进了唯一的一间瓦房里,留下两间草房。我爷爷悲痛于父亲的离世,愧疚于很早离开父母出去闯荡,感念弟弟守着父母在床前端茶递水伺候的孝行,并不介怀弟弟抢占了本来是分给长子的那一间瓦房。
我爷爷身材高大,脸膛四方,却有严重的哮喘病。像冬天里家门口的那株老榆树,挺拔却少气无力。他再也不想经历携家带口的长途奔波。老父亲不是留下了两间草房吗?自己不是能做生意吗?农村老家比不上西安城热闹,那就做小生意。在哪儿不是凭本事吃饭?干脆,不挪窝了!

城里出生的父亲,就这样扎根农村。
农村的小生意,小得出乎我爷爷意料。西安的生意太忙了,爷爷经常是又喘又咳,却满脸的乐乐呵呵。但农村的生意,不论夏天的瓜,秋天的梨,一年四季的瓷器,不论哪个季节都让我爷爷满心忧虑,他咳喘得好像一天比一天厉害了。
父亲自从断奶,尝到的就是生活的苦。家里本指望嫁到邻村的我大姑能帮衬一下,岂料她老老小小一大家子自身难保。一家四口人种一亩多的预结地,我奶奶是大人,年龄大力气不大;我二姑瘦得细骨伶仃没一把力气;我父亲是家里唯一能干活儿的大男人,但力气就是个小男孩儿的力气。常常,我的年幼的父亲在月光下,举着铁耙,一下一下,使出吃奶的劲儿,翻地。
“我多翻一下,妈和姐就少翻一下。”父亲这样想的结果常常是被我奶奶背回家——他累得实在走不动了。
土地却冷漠。庄稼的长势像我爷爷的小生意一样,欲成还休。玉米种下去,不长个不结棒子。小麦一亩地打四五十斤就算高产。好在红薯个个长得大如碗口。但一家人碗里的饭还是稀薄得能照见人影。哪怕算高产的红薯也禁不住顿顿吃饱,全家人也就是中午那一顿不饿,早晚喝的只是红薯味儿的一大碗热水。
吃,成了父亲做梦都想的事。知儿莫如母。有一次我奶奶估摸着村里人都睡着了,偷偷生火,把白天扫下来的“磨底儿”(那时我家有全村唯一的一个石磨,祖母总是等来磨面的人走后仔仔细细地扫干净磨上的残留。一把半把白面的残留能让祖母欣喜好久)拿出来,打算熬一碗白面稀饭。火刚生着,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祖母闪电般把手里的半把白面按进碗里,把碗推到床底藏起来。生产队队长进门一看,只是冒烟,没有做饭,不说啥就走了。为生产队食堂做饭的我奶奶吓得一个多月不敢给儿女开小灶。
父亲12岁那年,我爷爷病逝。

那时,二姑也已经出嫁,家里只剩下父亲和祖母。一个寡母带着一个少年,在缺吃少穿,草房房顶一遇风、雨、雪就被掀翻,一分钱必须掰成几瓣花的年代,娘儿俩相依为命。
那时,父亲刚上小学四年级。他哭着要退学,要回家干活。一年两块钱的学杂费,像一座大山压在母子心头。父亲眼见个儿不高、脚很小、瘦得像冬天梧桐树上那片孤零零的树叶,就连面色也和秋天的树叶差不多焦黄的母亲,不论白天黑夜,脚不沾地,不是下地挣工分,就是去大队食堂做饭,或者被村里派去挖河。
全村一百多口人,几十户人家,父亲没有看见过哪一个当妈的像自己的妈这样忙得像一个陀螺,像一颗星星,像一轮月亮,白天黑夜好像没有歇下来的时候。家里头却没有太阳的光芒。我奶奶太像一盏煤油灯了,灯如豆,光如萤。
我父亲清楚地记得我奶奶每天晚上躺在铺着麦秸杆、盖着一片破麻袋片儿的床上,又是揉腰又是捶腿,疼得忍不住直哼哼。父亲听着听着睡着了,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要做这个家的太阳,照亮母亲,温暖母亲。我要让母亲多些再多些歇息的时候,让母亲不为一毛两毛的盐钱愁得唉声叹气,不为过年的一顿饺子东拼西凑,不为我买作业本铅笔的钱从牙缝里抠很久很久……
我奶奶没有哭,态度坚决:“你大姐从小到嫁人就是干活儿,你二姐二年级就回家干活儿,我还能干活儿!你好好上学,做寇家有学问的人,改改咱家的命!“
“改改咱家的命”,父亲哭着点头,记住了我奶奶这句话。

自那以后,父亲回回语文数学考双百分,回回考全校第一名。学校减免了他两块钱的学杂费。父亲更加努力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手里攥着小小的煤油灯,步行五里多路到黄庄小学(我和父亲竟然是校友)上早自习。下了晚自习,父亲有时顶风冒雪,有时淋雨踩泥,总是一溜小跑跑回家。推开窄窄的木门,我奶奶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正在纺棉花。父亲把在学校学的课文绘声绘色背出来,把学的数学题抑扬顿挫地讲出来。我奶奶笑着听着,纺车摇得像儿子往家跑的步伐一样,欢快,有力。
六年级,父亲为了备战中考中午不回家,在学校争分夺秒的刷题、背书。他到现在也不明白,我奶奶每天早上塞到他手里的白面饼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1966年6月,xx来了,中考就停了,刻苦复习了半个多月、摩拳擦掌准备考试的父亲,和全国很多孩子一样,没有来得及考试,像忽然遭受霜打的茄子,蔫头蔫脑回家了。
等到几年后又能上学了,原来只看例题就能考100分的父亲却听不懂老师讲的课了。
我奶奶“改改咱家的命”的愿望,黄了。
14岁那年冬天,父亲换下我奶奶去禹县拉煤。他实在不忍心瘦弱的母亲为了两个人的生活,离家四五天,来回跑一百多里地,累得回家后几天吃不下饭拉回家一架子车煤。
父亲第一回拉煤,揣了五块钱,和村里的叔叔伯伯七八个人一起出发。从天不亮走到天擦黑,走六十多里路到了花石,在一个干店(小旅店)歇一晚。熬一锅饭(就是自己带的干馍用热水泡泡)是一毛钱,住一晚是一毛钱。第二天清早又是早早出发,走六十多里的路到白沙水库,歇一晚熬一锅饭又花去两毛钱。第三天早上还是早早出发,抢着去山上拉煤。返程时复制来时的“套路”。
第一回,父亲拉了800斤煤。我奶奶再三交代:“你年龄小,千万别拉一满车,累坏了咋办?”把煤拉回家,父亲很得意很高兴:“妈,不累!可轻松!”
第二回去拉煤,父亲不仅拉了满满一架子车1000斤的煤,还改良了全村人去山里拉煤的时间——从冬改到夏,来来回回可以省掉四毛钱——在路上找一片石头块儿少一些的地儿,窝在车地下就能过夜;干馍使劲嚼使劲咽一样能哄住肚子不咕咕叫。
14岁,父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撑起了只有母子两个人的家。
我的农民父亲认为,失去了上学的机会,他就这样一辈子就和黄土地打交道了。
他那时还不知道,命运自有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