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名家专栏

写给父亲的诗

桑恒昌

我年迈的父亲

之一

什么样的毒蚕

终要食尽这枚桑叶

北归的春燕，不忍

再将两翅子江南云

纺成您的白发

额上一寸一寸

都是您走过的大山大水

滚滚滔滔的青春

积淀成大片的新生地

袅袅炊烟

是从您心上浮起的乡路

无数次踏响地平线的双脚

痴痴地立在门前

将最后的脚印

站成深井

双眼无眠，夜夜

把失血的天空击一个弹洞

让托着双腮的地球

呼作太阳

之二

有那根骨头

没那根筋了

青春早已席卷而去

从羊肠小道上

千军万马走来的晨光

转眼涂成血色黄昏

好端端的父亲

剥蚀成一座古碑

眉骨是越发嶙峋的海岸

前面依然是那两汪深水港

在风雨最深处

在月光最深处

感到冷的时候

点燃往事取暖

肩头那一岭岭山丘

化作襟上袖上的尘埃

弹着它

品味原汁的人生

多情最属苍天

用浓浓的长夜

濡染您的白发

之三

我出生时的笑

是用哭来表达的

没娘的孩子

一手扶着父亲的目光

一手扶着父亲的叹息

五月，午时

太阳长一身麦芒

父亲捶捶腰眼儿

阳光落地霎时变成寒霜

额上储存那么多岁月

却不曾支付一分一秒的寒暑

街灯是老父弱视的眼睛

一盏一盏喊我到村外

然后举起满天星盏

啜饮越走越远

倏又越走越近的阳光

不曾晕过车船

如今却晕了地球

剩下的半壁血肉

不知何处没有炎症

这才像炎黄子孙呀

父亲，使劲活

我陪着

致父亲  

在生长齐国和鲁国的地方

在生长唐朝和汉朝的地方

在生长始皇帝和大总统的地方

生长了您——我的父亲

额上的风雨装订成册

阳光迷得您老泪纵横

双手把犁杖磨成拐杖

鼾声长满老人斑

这就是您吗？

父亲！

你的眼睛

曾是让我恐惧的双筒猎枪

一次又一次

击中我的翅膀

如今多么希望那支猎枪

再爆响一次啊

父亲！

您说过，年轻时

您的记忆是不生诱的

现在连这句话

也不记得了

从岁月深处掘的陶片

无论怎样也无法全部复原

然而有一句话

在您的嘴上四季长青

尽管吐出的字

像断垄的牙齿

“只要有一粒种粮

就种遍祖宗的田地

少一垄

也枉称庄稼人”

儿孙们咀嚼你的家训

津津有味

却难以下咽

父亲，儿子愿以心为锁

锁住您的生命之门

祭奠父亲三炷香

    一炷香

回光返照

是你最精彩的谢幕

为了这一刻

你准备了一生

之后只剩下

冷寂复冷寂的舞台

我的手

摧枯拉朽地热过去

你的手

排山倒海地凉过来

两颗心

同时结冰

总想给你百岁之寿

足足欠了你八年

儿子只能将戴罪之身

在你面前

用热血点燃成

一

炷

高

香

对不起了

父亲

二炷香

“立志立意私淑杜子美，

作人作文追踪周树人”

父亲曾为我写下座右铭。

有一口气

七手八脚没扶住

跌倒了

再也没有爬起来

星星刚刚

打捞出太阳

你啃完最后一块

时间的骨头

转身去了黑夜

最后的表情

是挂在嘴角的笑意

父亲，你看到了什么

是三魂

是七魄

肉体

只是它们的影子

归去来辞

归去来兮

是你

最喜爱的诗句

三炷香

又一场大雪

下在阴历的四月

下在四月的第二天

下在寒星凋零的四点二十分

从脚踝到头顶

从头顶到四肢

下满六十八岁的我

下满一个雪人的心

母亲的那场雪

下在五十六年前

下在五月的二十八日

正午的阳光

半身麦芒

半身寒霜

如果轮回是无穷无尽的

圆周率

或是除不尽的

无限循环

总有一天我们会一同

站在脚下的飞来峰上

但是，我现在必须说

我不是孤儿

我有亲娘一样的继母

我有亲娘一样的妻子

我有亲娘一样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