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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健，笔名高家村，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秘书长，《故事会》杂志副主编，偶有诗文发表。

洞达人性的智慧——微型小说的人物塑造

高健 /文

先讲一则小故事。说是有一只蝎子想渡河到对岸去。可是，蝎子不会游泳，就向青蛙求助。青蛙不肯，说：“假如游到河中间，你蜇我一下，我不就没命了吗？”蝎子说：“那样我自己不也没命了吗？”青蛙一想，有道理。蝎子再狠毒，还不至于狠毒到害人又害己的地步吧。就这样，青蛙背着蝎子向对岸游去。就在游到河中间的时候，青蛙觉得自己脖子上被重重地蜇了一下……在和蝎子一起沉到河底之前，青蛙问蝎子：“你怎么还是蜇我了……”蝎子说：“我实在是忍不住。”

让我们从趋利避害的角度思考，假如蝎子到对岸再蜇青蛙呢；假如蝎子感念青蛙的帮助和青蛙成为好友，搭伴去觅食呢；假如青蛙游到河中间，假装力不能支沉入水下把蝎子淹死，然后再吃掉呢；假如青蛙明知蝎子会蜇死自己依然义无反顾，因为它得了不治之症，又想落一个大爱的名声呢……看看，这就是“人”的心理，远比动物的天性复杂得多。但我们看过的大多数小说，特别是微型小说，因为篇幅或者说笔力的限制，大多与这篇《青蛙与蝎子的故事》一样，把人物简单化处理，其中的所谓“好人”“坏人”一开始就已定性，并沿着这个既定的方向一条道走到黑。

把人写得简单化、雷同化，就遮蔽了生活的丰富多义，曲解了现实生活中人性的极度复杂和深邃。诚如文化学者张兴龙所说：“人是人的作品，是文化历史的产物。这就导致了人的存在是在两个基本层面上展开的，一个是自然性维度，另一个是精神性维度。正是因为这两个维度存在的张力与平衡才构成了人的存在的丰富性。”特别是人的精神性维度的感性层面，更是千差万别，变幻难测。因而，从人物塑造的意义上，要表现出人的存在的丰富性，把小说创作说成是一种洞达人性的智慧一点儿也不为过。

一般来讲，小说塑造人物大多从认知、情态、语言、行动四个方面进行。刘巧珍（路遥《人生》主人公）不知道要俘获一个人的心，就要达到他所在的阶层，特别是要在精神上成为他的同类人，而不是拼命地对他好（人物认知）；与人说话总以“我真傻”为口头禅、神情悲悲切切的祥林嫂（鲁迅《祝福》主人公），在故事中一般难得有晴朗笑脸的描述（人物情态）；即便作诗这种雅事，也能说出“女儿愁，绣房里撺出个大马猴”这样的粗语，必定是薛蟠（曹雪芹《红楼梦》人物）而不可能是宝玉（人物语言）；拼死相爱相救爱斯梅拉达才是符合读者阅读感受的卡西莫多（雨果《巴黎圣母院》主人公）的形象（人物行动）。当然，这些受人喜爱令人难忘的人物，一般不会是人物塑造手段的单一运用，是通过认知、情态、语言、行动的综合运用，才完成了个性表现，也才完成了角色的典型塑造的。

那么，篇短制微的微型小说如何塑造人物呢？

一、微型小说塑造人物的特点

受限于文字体量，微型小说的人物塑造明显不同于其他体式的小说，难以丰满全面，但并不妨碍其人物的个性鲜明。对于这一问题，微型小说理论学者龙钢华提出了“冰山型人物”说。他认为：“微篇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只是作为一种手段，不像短篇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那样是手段和目的的合二为一。因此，微篇小说在塑造人物时，不求文本形象的丰满圆润，而求立意的通达到位。这种形象，其内涵正和海明威的‘冰山原理’吻合，我们不妨称之为‘冰山型人物’。‘冰山型人物’的本质特征是，作家为了实现写作意图而截取人物性格的某一侧面，以表现一定历史时期社会生活的某些本质和作者的审美取向。从而创造出能给人以认知作用和美感作用的艺术形象。”应当说，“冰山型人物”说只选取更有利于其作品立意的人物性格最为鲜明最为突出的一面去集中表现，既契合微型小说文体的篇幅体量，又能够较好地服务于人物塑造和情节推进，更符合微型小说这一文体的创作规律。

二、微型小说塑造人物的方法

黑格尔曾总结出典型人物要具有丰富性、明确性和坚定性三大特征。他认为，丰富性就是典型人物应是许多性格特征的充满生气的总和，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但是，在人物的多方面的性格中，应有一个主要的作为统治的方面，因而还需要有性格的明确性。而坚定性，则有点类似于我们常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是说人的性格具有一定的稳定性。

黑格尔的典型人物说，其实更多地属于典型人物的共性，而忽略了典型人物更为重要的个性。而个性，才是典型人物区别于“泯然众人”的关键。所以，要较好地塑造出“冰山型人物”，最重要的是要塑造出人物的个性来。

刘建超的微型小说《将军》是一篇较为成功地塑造了典型人物典型形象的作品。在这篇1500余字的小说里，作者从认知、情态、语言、行动提炼出的人物特质，通过两个主要事件（和师傅下棋、预测职工新区）和两个衬托事件（参军未果、家人之难），把一个胸有千壑、处变不惊、逆境奋进的小人物形象呈现出来。主人公身上展现出来的韬光养晦的智慧、运筹帷幄的谋略、超于常人的眼光、异于常人的言辞、面对生活重压坦然处之的气度等特质，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一个平民“将军”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一个有着高远抱负、超常心智的人，本可为社会贡献自己超乎常人的聪明才智，却因生活的阴差阳错，沦落到街头下棋出卖智力的境地，时也，势也？命也，运也？！这是“将军”这一典型人物留给我们的另一层思考。

《将军》选取最能代表人物形象的几个生活剖面加以展现，以场景式的平面展示，而不是线性的流动叙述，舍弃生活的纵向运行轨迹来塑造人物，这也是微型小说较常运用的人物塑造手法之一。这一手法能够以较为凝练的笔墨塑造出立体丰满、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来。

比起刘建超的《将军》，许行的《立正》则是另一种人生悲歌。小说通过主人公一次次的立正行为，人物形象不断丰富，人物命运的悲剧性不断加深，凸显了当时社会对人性的扭曲与摧残。小说以反讽、荒诞的表现手法，黑色幽默的艺术效果，通过一个小人物的形象，反映了两种政治生态层面的大社会——一种使人失去了灵魂和尊严，一种摧残人的思想和肉体。

《立正》通过选取人物最为鲜明的特质，并通过对这一特质的反复呈现、不断渲染，使人物形象在读者的阅读中渐渐明晰起来。这一手法塑造的人物虽然难以立体丰满，但却较为鲜明生动，适宜塑造具有较为明显特质的“扁平人物”（静态人物）形象。

需要注意的是，人物特征并不等同于人物，只有具备这些特征的人物行动起来，以行动去做与其特征相符合的事情，才能构成完整的人物。明确了这一点，我们再看李伶伶的《翠兰的爱情》，会对微型小说的人物塑造产生更为深刻透彻的理解。

《翠兰的爱情》塑造了一个泼辣果敢、有勇有谋的农村女性形象。翠兰看上本村同是单身的马成，托媒人说合，但马成顾虑翠兰的性格不同意。翠兰以一个女性的心计，一步步让马成走到自己身边。小说中，翠兰先是让马成帮她买米，待马成送米上门，又有意闭门不应，第二天又大张旗鼓地去马成家要米。这一系列的行动，似要告诉全村人，马成晚上去找她，两人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翠兰的心机在于，如若有人认真起来，自己又有退路：两人之间只是买米取米的邻里帮忙。这一妙计不但使此前对马成有意的桂芳知难而退，也断了马成追求桂芳的念想。及至马成的儿子因烫伤被翠兰接回家照顾，马成被翠兰彻底“套牢”。当然，马成最终对翠兰回心转意，更多还是由于这一系列的事件，使马成对翠兰有了更为清楚的认识，为翠兰的善良、干练所折服。这些，基于小说的叙述读者自能领会。如此，这一系列的行动，完成了翠兰的人物形象塑造。

我们把这一系列推动情节发展的人物行动称做故事。

按照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人物只有作为行动的媒介或执行者才有意义。一直以来，微型小说的人物塑造，是作者较为着力似也较为吃力的问题。何也？因微型小说的篇短制微，难以花费较多的笔墨对人物的外表、心理以及性格特征去叙述，在行动中间接表现，也即通过人物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就成为较为常用的表现人物手法。而在叙述中如何顾及表现人物塑造与讲述故事？作为一种叙事文体，让人物推动事件，而不是让事件湮没人物，这是微型小说塑造人物的关键，也颇为考验作者的笔力。此前微型小说界曾有微型小说是塑造人物为主还是讲述故事为要的争论，其实这是一个伪命题。微型小说就是在故事中塑造人物，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前提是，故事的推进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的，而不是为了讲述故事丢掉了人物。

《翠兰的爱情》没有刻意地去讲述故事，也没有生硬地去表现人物，但读完作品，其人物形象与故事情节在作者的叙述中均得到较好的兼顾。以故事推进完成人物的典型塑造，《翠兰的爱情》为我们提供了较好的范例。

三、微型小说塑造人物的误区

微型小说的篇幅体量决定这一文体的人物塑造不同于其他体式的小说，有自己特殊的规律。初学者易于陷入如下误区：

一是人物形象简单化、雷同化。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生物，即便像维多利亚·林恩·施密特（美国文学写作研究学者）把小说人物原型概括为45种（后又增加到46种），依然不能涵盖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于万一。作为思维最为高级、复杂的人类，人性复杂的幅度与深度，以及内在的人格分裂，要远远超过人们想象的界限。把人物处理得简单化、雷同化，要么是偷懒，要么是笔力不够。如果说人物形象的简单化、雷同化是重复别人，那么，人物形象的模式化则可看作是重复自己。所谓模式化，也叫工业化，作者沉湎于熟门熟路的惯性写作，塑造的人物形象虽然与别的作家有所区别，但与自己作品中的人物雷同较多，就像是工业流水线上的产品。人物也鲜活，形象也生动，但总是在重复自己，也是创作缺乏个性的一种表现。

二是人物设置与叙述需求不相称。这一方面表现为主次不分，人物众多。一篇微型小说，能集中写好一两个人物就很好了，但如果设置了过多可有可无的人物，再平均用墨，不能够重点突出一两个人物，就容易造成多人一面的雷同面孔，或面目不清的模糊面孔。另一方面表现为“流星式人物”。所谓“流星式人物”，即很突兀地出现，又无来由地消失的人物。这一个人物在叙事的中间章节，非必要地出现，后面又因缺乏其相应的活动和交代，这个人物又莫名其妙地消失。

三是静态的描述多于动态的表现。作者沉迷于喋喋不休地叙述人物特征，而不是让人物动起来。英国文学批评家詹姆斯·伍德曾说：“经验不足的小说家依恋静态，因为相比动态而言容易描写：叫人物从凝固的场景中动起来是很难的。”微型小说本来篇短制微，如果作者大段的叙述主人公外表特征的文字占用过多，留给故事叙述的空间就很少了。而且，想要表现一个人的品格与德行，讲述一个令人信服的故事，比夸夸其谈地形容，有说服力多了。

四是人物缺乏人格独立性。作家张炜认为：“‘人物’一旦出生了，作家这时候等于是他的生身父母，即便有养育之恩，也不能左右和决定一切。”不能以作者的认知代替人物的认知，让人物具有超越于其社会存在的认知行为。人物应该有自己的思维和行为，他的动机、情感或行动，应该、也必然是人物的自主反应，而非你的情节安排。即小说主人公是一个有自己思维与行为的、独立自主的、具有完整人格的“人”，而不是作者在背后操纵的“木偶”。用上文提及的林恩·施密特的话来说：“一个角色决定冲进一幢着火的大楼，并不是因为你的情节设置他要这么做——而是因为他的性格促使他这么做。”

世人常说“画虎容易，写人难”，何也？虎的外部形态总能够通过画家的生花妙笔，以更为传神的姿态呈现在纸上；而人的心灵，是世界上最难破解的“黑箱”。作家正是以文字为工具，探寻这个“黑箱”里的隐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具备洞达人性的智慧，并能够以适当的文字呈现出来，这应该是成为优秀作家的必要条件之一。

附文 /

将军【刘建超】

“15年以后，我会成为一名将军。”哥查着字典读完一本泛黄的《孙子兵法》后，右手握着书轻轻拍打着左手心，站立窗前一脸庄严，两眼望着无边天际对我说。哥那年12岁。

哥高中毕业报名参军。全县800名应届毕业生中挑选3名飞行员，哥是最后6名候选人之一。哥打开箱子搬出平时不许我翻动的几十本宝贝书：“这些都留给你了，好好学习，哥当了将军回来接你。”可哥政审没有通过。哥哭了一天，背着母亲缝好的被子到80里外县化工厂当了一名学徒工，每月23元工资。

哥的师傅为人尖刻。哥除了干活还要给师傅洗衣打饭，星期天还去乡下帮助师傅家干田里的活。哥的师傅烟瘾大，爱下棋，常哄着哥陪他下棋，谁输了谁就买一包“黄金叶”。哥的工资除去吃饭大都“孝敬”师傅吸烟了。学校放暑假，我背着一小口袋白蒸馍去看哥。哥屋里除了母亲缝的那床被子，啥都没有。一张苇席铺在地上，上面堆满了棋书。哥光着膀子坐在席上打棋谱能打一通宵。“目前局势是这样的，我赢师傅已在把握之中了。”哥说，晌午，哥和师傅下棋又连输三盘。哥的师傅伸着黑乎乎的手从小口袋里抓走了三个白蒸馍，我心痛得直掉泪。哥说：“兵不厌诈，你还不懂。”哥转正那天，在职工食堂与师傅挑战：“谁输一盘，一条‘黄金叶’烟。”哥将三条烟放在桌上。围观的人开始起哄。哥的师傅从兜里掏出一沓菜票：“破上下个月吃咸菜了！”哥就蹲在凳子上，一手托腮，一手调动兵马，直杀得师傅大冷天硬是出了一头汗。不少人给哥的师傅当“高参”也无济于事。哥干脆利索连胜三盘。哥收起菜票揣着烟从容潇洒走出食堂。师傅瞪着眼张着嘴半天没缓过劲儿。

15年后，哥没有当将军却当上了爸爸。哥给女儿起了个响亮的名字：上将。嫂子撅着嘴老大不愿意。上将升入小学后，嫂子的厂里出现困难，厂里不少职工托人找关系往哥的厂子里调。嫂子也怂恿哥去找领导谈谈。哥在屋里背着手不停踱着步子，说：“从目前局势看，我厂的效益确实不错，但是个污染严重的行业，治理是早晚的事。而你厂的产品是国家建设的资源性产品，定当扶持。”如哥所料，不出一年，哥的厂被勒令停产，嫂子的厂又红火起来。嫂子对哥佩服得不得了，对哥伺候得更周到。上将升入中学后，城里兴起建房热，双职工借钱筹资在县城新规划的职工新区盖房子。哥不为所动。老街四邻新房建成，请哥去“燎锅底”，哥吃着人家的酒菜，看着人家的新屋，蹦出两个字“惜哉”。主人让哥说个明白。哥用手指蘸着酒在桌上画了一幅地图，一手撑着腰，一手拿着一根筷子：“目前的局势是这样的，云梦河是流入淮河的主要河流之一，横跨半个省，途经四个城市，是造成春夏两季洪灾的主要因素，现今世界是资源之争，重点在石油，10年20年后，争夺的重点将是水资源。云梦河水质优良，不但白白浪费掉，还是水患之根，治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从县地理位置上看，要治理云梦河非葫芦口处莫属。在葫芦口处筑堤，受淹者职工新区首当其冲。费了人力、物力、财力，住不上三年五载就拆迁，岂不可惜哉？”主人不爱听，酒席未散就把哥“请”了出去。3年后，职工新区果然开始拆迁，哥成了县城家喻户晓的人物。

天未降大任于哥，同样劳其筋骨，空乏其身。女儿上将在一次郊外春游中因车祸丧生。嫂子因失女儿之痛精神恍惚，晾晒衣服时不慎从二楼坠下，治疗3个月最终还是截瘫。为给嫂子治病哥花了所有积蓄，变卖了所置家当，还背了两万元的债务。哥却处之坦然，只是头发白了许多。闲暇时，哥推着嫂子出去“散步”，嫂子怀中抱着两样东西：一只折叠的小马扎，一副象棋。哥放稳轮椅，打开马扎，铺开棋盘，接受男女老少的挑战。无论棋艺高低，哥从不敷衍。每次把对手逼入绝境，一声“将”之后，哥便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嫂子会及时划一根火柴，将烟点燃，对哥粲然一笑。哥深吸一口烟，再将烟雾从鼻孔唇缝缓缓吐出，那份踌躇满志的神态，俨然一位将军。

（来源：小小说微刊微信公众号 mini_nov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