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枫林霜语
父亲在世时特别喜欢自己动手做家具。从带镜子的大衣柜到大小组合柜,餐桌、茶几,乃至高矮板凳,都是他的杰作。做好以后,还要涂几次油漆,等油漆干了以后,一件件崭新的家具便正式诞生了。此时,蓝卡基布中山装上全是斑斑点点,他却毫不在意,歪着脑袋,像欣赏艺术品一样,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妈妈递过来一张拧干的毛巾。爸爸接过毛巾,擦干脸上的汗水,端起印着奖品字样的搪瓷杯,喝了一口水,笑着对妈妈说:“你看,既漂亮又结实,不用去商店买了。”
小小的房间被他的笑容点亮 ,记忆因此愈发清晰了。
那时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其实很少顾家。回家以后也不怎么说话,即使是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之时。他看似不经意地掰碎每一个雪白的馒头,专注地吹开喝下每一口稀粥,认真地咀嚼每一颗青菜 ,偶尔发出“嗯,嗯”的声音,不知是因为满足还是想评论些什么。
那时候的小孩子特别喜欢攀比,别的小孩子相互吹嘘说自己爹是大官、厂长、军长之类,我总会淡淡又不失神秘地说:“我爹是保密局的。”他们听了后都默不作声了。(那时确实有一部国产的黑白电影名叫《保密局的枪声》,电影优良的拟声效果常常在露天坝子里回荡。在夏天的夜晚,小孩子一眼就能认出影片中的那些坏蛋,让剧中的好人们总是眉头紧锁。)但是后来他们弄明白了,便开始嘲笑我,对着我起哄,他们知道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单位。
有一天下午,我看见父亲又完成了一件手工作品,四周白得有些浮夸的墙壁也凑了上来。他紧抿着不苟言笑,拍打了几下衣服,环顾一番,慢慢点燃一支烟。平淡、迟缓、疲惫的空气里,立刻出现了一道青色的裂缝:一些不可遏制在溢出,一个情不自禁在传染,一种不可名状在躁动。现在想起来,也许一些过多的否定之后的否定会令他在那些幽暗飘摇的日子扶着暧昧的光线,再次站稳自己——正在漂移的脚后跟。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是某种寄托吧!
记得有一次,我赤手空拳缴获了一只“敌人”的手枪,喜欢得不得了,连吃饭的时候都舍不得离手。父亲看见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发火,一边催促着我快点吃饭,一边对说:“我给你再做个好的,怎么样?”,我难以置信地点了点头。父亲用做家具的边角余料真的给我做了一只和电影里面一模一样的驳壳枪,一把吊着红绳的大刀,当我武装起来那一刻,立刻有了一种神气活现的感觉,没想到自己从“游击队”一下就变成了“正规军”。我把漂亮的装备,在小伙们面前炫耀了好久,他们当然只有流口水的份儿了。
说句老实话,父亲做的那些家具,都是方方正正,四平八稳,一板一眼的。商店里卖的家具样式比他做的新潮好看。他却偏说卖的都是机器制造,做家具是一门手艺活,老祖宗传下来的,你看这桌子,这凳子柜子没有一颗钉子,榫头卯眼,严丝合缝,精准到位,做事也该是一样,不能方枘圆凿。
不苟言笑的父亲因此让天性疏懒的我有了童年百变并且难忘的经历:会变成一只在他暴怒时摔碎的杯子;会变成一句硬邦邦的从不拐弯的狠话;会变成一次指东打西目空一切冷眼。 每当那时我便会祈祷,让他的灵魂回到那些明亮的事物上去吧,寻找那些天人合一,冲刷一下充满愤怒的几十平米空间。
父亲,我只是你的士兵,按照你指定的方向行进。我小心翼翼前进、渡河、爬山,被你灼灼逼人的智慧弄得捉襟见肘,狼狈不堪。作为一枚棋子,最好的结果不仅仅是失败,最大的荣光是向你投降。从不认错,精力充沛,从来没有拥抱过我的———父亲!
堂堂正正做人,敞敞亮亮待人,光明磊落做事的父亲像流星一样陨落,他被命运伏击,死于一次工伤意外。犹如一场事先宣扬的谋杀,伏击也是明亮的,最危险的工作,别人退缩时他却主动承担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或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结果可想而知……
在父亲死后的30多年里,我们还搬过几次家。每次我都跟母亲说,那些旧家具既过时又笨重,扔掉算了,再买新的。每次都被母亲断然拒绝,她正色地对我说,那是她的家当,谁也不许碰!除非…
“我怀念那些戴套袖的人,深蓝色或者藏青色的袖套上,沾满了鸵鸟牌蓝黑墨水、粉笔灰、缝纫机油和富强粉…”
喜欢明亮颜色的父亲你在天堂还好吗?我想,每当我仰望天空,拨开一缕缕混沌的思绪,在我目光所及之处,你或许已成为,那些明亮事物本身。
《明亮的伏击》评文
文/王焰
明亮,是一种信仰,闪耀着朴素纯净的光辉。
喜欢明亮,是一种态度,承载着父亲的生命追求。
做手工家具,就不仅仅只是一种生活需要、物质需要,
更是一种呵护捍卫内心信仰的精神需要。
普通平凡卑微的父亲,因此而高大高贵,熠熠生辉。
冷静的叙述看似水波不兴,实则暗流汹涌。
朴素的语言看似平淡无奇,实则静水流深。
大璞浑成忆父爱
文/苍雪清竹
枫林霜语老师这篇纪念父亲的文章语言朴实,却充满真挚的感情,仿佛读到了朱自清的《父亲》。有着大璞浑成,不求雕琢却自内而外充满着浑厚内蕴的感人的精神力量。因为父爱如山,无语却波涛万丈,唯有这种风格才能最好地衬托和体现,但是能把如山如海,至深至厚的父爱完美表达出来的好文章是不多的,可以得见枫林霜语老师这篇文章的艺术力量是耀眼的,璀璨的,它的光芒在撬动每个读者内心对父爱的深深感动之中,可以入心,可以入髓。枫林霜语老师的文笔如刀枪剑戟,怒猊渴骥,也可以如吉光片羽,雪涛云卷,充满灵性艳逸或者充满厚蕴深涵都只在调遣之间,达到了文字形式与内在精神的统一,令人敬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