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海拾贝——福 将
●浪花
今天是父亲节,我想跳出“母爱似海,父爱如山”之类的框框,不去描述父爱种种,而是向大家介绍一位父亲不寻常的人生经历和他高贵的品德。
他是一位父亲,更是抗日战争初期参军的小八路。“福将”,首先是冲着他后一重身份说的。抗战八年,他参与其中六年,三年内战,他仍在战斗行列中,最后的渡江战役,他也是一路打到江南来的。这么多年战火纷飞,枪林弹雨,牺牲者不计其数。即使没牺牲,还活着的人中,也有不少人曾经负过一次或多次伤。子弹头,炮弹片虽早已取出,但伤痕尚在,每逢阴雨天,仍有酸痛感,更不用说那些断骨复接或装着义肢的人了。比如他的师长,就是因为腰椎受过伤,长年穿着钢丝背心,上半身才能挺起来的人。但这位“小八路”(暂称为y)却始终连一块油皮都没被蹭破过!是他作战不勇敢吗?不,他作战非常勇敢,以至于部队在他17岁时提前吸收他为“青年党员”,待他满18岁再转为普通党员。解放初,他还被军分区选为“英模”去参加军区的英模大会。事迹中,还有独自缴获敌人机关枪的记述。这样的人,不是“福将”又是什么呢?
y出身于贫苦农家,自幼父母双亡,是他亲大哥出去找到并参加了八路军后,才回来领着他成为“小八路”的。他大哥比他大10岁,所以才有可能独自出去找八路军。那时的农村,根本不懂计划生育,他们的父母怎么可能隔10年生一个儿子呢?也许这10年中,曾夭折过几个兄弟姐妹吧!部队破格允许他参军时,他还不满十二周岁。哥俩后来不在一个部队,所以他哥也不大了解这个原先瘦瘦小小,大字不识又不爱说话的弟弟,怎么就在边打仗边学习中,变成了一个“有文化”的大高个子啦!后来大哥参加抗美援朝,成为志愿军装甲兵团中的一个团政委,就更不了解弟弟的情况了。回国后一个在东北,一个在江南,更无从详聊当年之事。
“当年”虽然基本成谜,解放后的一切却是明摆着的。y当上了江南某省某军分区机关保卫科的一名干事,成了坐办公室的人(当然早已能读能写了)。这种出身,且有这种幼年经历的人,大都心灵纯净得像山中的泉水,一尘不染。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三反”、“五反”、“肃反”……哪次都和他搭不上关系,但“自我检查”照例得写。如,当“三反”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打出了不少“老虎”,巨贪刘青山张子善被枪决之际,他面对其中“反贪污”的自我检查,搜尽枯肠,才写出了“曾经用公家的信封信纸写了一封私人的信”这样一条“罪状”。
可以说,历次政治运动,他也是“没蹭破一块油皮”的。
后来,国防部命令八个师集体转业为建筑工程师,以加速对战后满目疮痍的新中国的建设。他随着从地方兵上升为师级编制的部队,变成了建筑工程xx师的在编人员。
机枪手、掷弹手可不是马上就能变成砌砖手、锯木手的,能指挥打赢一场战斗的人,不一定就能指挥盖好一座大楼。此中需要技术,需要理论。这就必须从地方上请懂行的人来上课培训,去工地手把手教战士和新招的工人干带有技术含量的活。部队的人背地里常戏称这些人为“蓝色的”。当草绿色中开出了越来越大的蓝花时,组织上决定干脆大家都脱去军装,彻底改成地方建筑公司。
y此时已是懂技术的“老革命”,足以被任命为一个省属建筑公司的党委书记。当了官的他,仍保有同类人中不多见的纯净心灵。比如,他的工资比普通职工髙出许多,无论职员工人,但凡家里遭遇什么天灾人祸,急需用钱而无法可想时,往往会向y书记借钱,也深知他一定会慷慨解囊,因为已有不少前车之“见”。等到有人拿钱来还时,他会说:“上个月你没借钱,工资尚且不够用,这个月你还了钱,日子还怎么过?算了,不用还了。”所以,y从来没什么存款。
就在这里,y遇上了最后一场政治运动。这回他绝难幸免,因为斗争的大方向就是斗当权派、走资派,他必然首当其冲。
运动首发于学校,有的做法在社会上早有传闻。公司中林立的“战斗队”因而也早学会了不为押解走资派费那劲儿,而是派个人口头通知批斗地点,让他自个儿走着去。y书记从箱底翻出刚“转蓝”时穿过的一件旧式中山装,穿上它,预防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导致衣服被撕破之类的。它成了“挨批专用服”。一看到y穿着这件皱皱巴巴,陈旧不堪的衣服,一路相遇的职工们就会打招呼说:“y书记,今天到哪里挨斗呀?”回答“一队礼堂”或别的什么地方。这种一路打着的招呼,类似民间乡里乡亲互问“吃了吗?”很常见,也很温馨。曾经有外国人问:“你们中国人就这么注重吃饭吗?假如对方回答说没有吃,问的人是否会请他到自己家吃饭呢?”外国人得到的回答是:这只是一种打招呼,如同你们所说的“哈啰”。后来,“吃了吗”至少在城市里逐渐消失,而代之以“你好!” 想不到,在一次浩大的政治运动中,在y书记所在的公司,新的招呼语又诞生了,它叫“今天你到哪里挨斗?”
y书记在运动中挨斗一百多场,那件皱皱巴巴的专用服也跟着穿了一百多次,其间有没有洗过,现已无从考证,只知道他无论到哪儿挨批,那都是他随身必备的“宝贝”。
有一次,一个参加小三线建设的工程队,因工程尚未收尾,还驻扎在野外,住着简陋的竹架工房。但他们也不能不抓政治大方向呀!因而趁着夜晚,把y叫到那里去批斗。没有礼堂,只有差不多一人高的土台,上面挂着一个500瓦的大灯泡照亮全场,工人们都自带马扎坐在台下。时值盛夏,工人们坐在台下尚且热得要命,y站在台上,个子又特高,正好“顶”着大灯泡,烤得头皮焦痛焦痛的,蚊子也逐光盘旋,咬得头脸一个疱一个疱奇痒难当。此时突然有一个观察入微的工人跳上台去,在y的后膝弯上踢了一脚,“怒斥”道:“跪下!你一个走资派,有什么资格站着听批?”y被踢倒跪下,立刻远离炽热的电灯泡,也避开了逐光盘旋的蚊群。工人们心知肚明,这一踢是危难时刻对y书记的解救。
反观一百多场批斗,职工们也没太认真参与,因为这位平易近人的书记实在没有什么劣迹可批,他的主要罪名只是“假党员”。这罪名缘于运动初期几个有野心的人组成的“战斗队”,拿着y当下的照片,到外省找到他的入党介绍人,故意不指名不道姓,不提调查目的,只问“你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吗?”y当时已是人到中年,而17岁被介绍入党时还是孩子模样,怎能联系到一起?所以介绍人端详了半天,摇了摇头。居心叵测者喜出望外,立即叫对方写下“不认识此人”的证明,并签名盖章。一个没入过党的人竟然当上了党委书记,这还了得?这种人怎能不审问,不批斗?何况这还符合运动的大方向。
可惜,调查回来之初,其中一个队员忽然感到内心不安,贴出了一张“对调查结果概不负责”的大字报,使职工们将信将疑,批斗起来缺了点战斗激情和理直气壯的豪情。
这次运动,y虽然受到一些冲击,却仍属“没被蹭破油皮”的福将一类。运动后期,他是最早被“解放”并结合进领导班子的一个。
作为建筑兵,他曾转战江南江北各地;作为党委书记,他也曾“转战”几个建筑公司,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
需要什么呢?和平时期最易滋长的就是骄傲自满,由此产生私心,导致领导班子不团结,被称为“几驾马车各奔东西”。要想公司兴旺发达,必须先有一个团结一致的领导班子。y并没有什么雄才大略,他只是随意将自己摆进去,从细微处入手,以身作则。比如刚到某公司时,了解到该公司有四辆供领导人专用的车:最好的是一辆黑色小轿车,外表乌黑锃亮,司机温文尔雅,开车时起动、停车都是轻滑而无明显振动。最差的是一辆吉普,开起来响声震耳且颠簸不稳。继而又了解到,公司某副经理比较強势,原先的书记调走后,他出门专挑黑轿车,最讨厌吉普车。按理,y调任新书记后,那辆黑轿车该归他使用,但y说,他在部队坐惯了吉普车,以后就归他专用吧。
所有经理、副经理、副书记都傻了眼!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以后的事,一步一步来吧。
y像一块胶泥,把“转战”过的公司领导班子捏把捏把,使他们都比以前团结得多了。就“转战”公司屡见成效而言,他也无愧于“福将”之称。
组织上看中了他丰富的实践经验和他的诚实无私、宽厚大度,认为值得进一步培养,就送他去首都某建筑工程学院进修。两年后他获得大专学历归来,被任命为某建筑工程高校的党委书记。
这所学校的校长为人正直,业务属专家级,但难免有一点知识分子的清高,与前任书记稍有龃龉。听说要来一位老革命新书记,立刻收拾心情,准备“迎驾”。先想到的是用车。高校不如建筑公司阔绰,只有一辆主要用来接送校长的小轿车,因为校长住在城里,学校却在郊区,前任书记住在校内无需接送。听说新书记的家比自己家还远,他立马买了一辆自行车,准备以后就骑车上班,并向新书记表明了这一坚决的态度。不料y书记说:“不不不,您年纪比我大,身体也不如我強壮,我在部队上练就了飞毛腿,骑几公里车不成问题。我也买好自行车了,以后上下班就你坐车,我骑车,说定了啊!”几句话像拂面春风,让校长感受到尊重,感受到温暖。真是“倾盖如故”啊!从此工作上配合默契,生活上也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至交。“两驾马车”同奔一个方向。
一个自幼父母双亡,大字不识的穷家娃,居然成长为一所高等院校的领导人,幸何如之,福何如之!除了“福将”,还有什么更确切的表达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