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重复着一套话,意思是让我们不要贪财,别占便宜,别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财富一点用也没有,只能给自己招来灾祸……母亲从来就是这样。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每次回家都给我们带来许多好看的衣服、皮鞋和好吃的东西,因此母亲有不少高档衣服。可她从来不穿,始终自己做衣服穿。我们也一样,总穿她亲手做的衣服,鞋也是母亲一针一针纳了鞋底做的。有时候我和姐姐闹着要穿漂亮的小皮鞋,母亲却说:“小孩子还是穿自己做的布鞋好,皮鞋太硬,不舒服。”可是对父亲她却这样说:“小孩子不能太娇惯,别人家的孩子没有穿皮鞋的……”从那以后,父亲就很少给我们买漂亮衣服和皮鞋了。平日里母亲十分节俭,但对人却非常热情,无论家里的生活富裕时还是在以后艰难窘迫的日子里,凡有农村老乡和远方的穷亲戚登门,母亲再难,都会想尽办法割肉买酒,热情招待。临走时总要尽量找出些好衣服送人,让亲戚朋友高高兴兴地上路。每当提起母亲,我的几个儿时伙伴至今念念不忘。文革中,他们的父母亲挨整批斗,被赶到乡下,孩子们流落街头,是我母亲在最艰苦的时候收留了他们。只要我们家有一口吃的,母亲就毫不犹豫地拿出来给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吃。母亲还总是念叨:“你们将来当个普普通通的人就行啦,千万别想做官、发财。”对母亲的这些絮叨,我早就习以为常了,根本不往心里去。可当我进入不惑之年以后,我才体会到母亲的话是那么朴素而中肯,这恰恰反映出她荣辱不惊、简朴清白的为人准则。还有一件事,令我终身难忘。当我把落实政策时补偿给我家的第一笔钱捧到母亲面前时,我对她说:“妈,你看,这是二百元钱!这么多!”母亲看着那钱,又疑惑地看看我,好像没懂我的话。“走,我给您买件衣服吧!”这么多年了,母亲没添过一件衣服,身上穿的都是我们剩下的,污迹斑斑,破破烂烂。以前我总想给她买,可是我挣的那点钱勉强够吃饭和供弟弟妹妹上学。这回好了,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我一定要给母亲买她最需要的东西。母亲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竟说:“用这钱买个照相机吧,够不够?”那一刻,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我强忍着眼泪跑出去,站在院子里仰天长嘘,心里说不清的滋味。母亲居然知道我的心愿!她知道儿子最想要什么!胸前挂着照相机,当一名摄影记者,是我从小的梦想,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拥有一架属于自己的照相机。我的一个同伴家里有照相机,令我万分羡慕。为了能用一下哪怕只是摸一下他的照相机,我千方百计讨好他,帮他干活,干很多事。但是多年来家里一贫如洗,眼下家里需要钱的地方很多很多,我哪里敢想……可怜的母亲,她居然全都知道!谁说我的母亲有病,她心里什么都清楚啊!
买照相机,这诱惑对我实在是太大了!当天,我就不顾一切地跑出去,花一百二十元钱买了一架“海鸥”牌照相机,又花六十元钱买了别人的一台旧放大机。那天夜里,我抱着照相机睡着了,半夜里几次从梦中笑醒。从此,我把所有的时间、精力和钱几乎全用在了学摄影上,不是在外面东跑西跑地摄影,就是整夜地冲洗放大照片。对此母亲毫无怨言,而且还全力支持我。我一拿出放大机,或者开始调冲洗照片的药水,母亲就默默地拿起被子捂住窗户,然后自己搬个小板凳去院子里坐着。她是怕影响我工作,又怕有人闯进来打扰我做事,因此主动承担起“站岗”的职责。我常常忘了时间,母亲就坐在院子里耐心地等着,从不催也不问,她认为儿子干的是正事。苦命的母亲,她在人生最后的旅程中,仍然是孤独一人。我们兄弟姐妹四个都从事着自己热爱的事业,就像鸟儿离巢,一个个都飞走了,简陋的小屋里就只剩下了母亲自己。1979年,在当时自治区领导同志的亲自关心和过问下,我如愿以偿,调到内蒙古画报社当上了摄影记者,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为此,我感谢我的父亲,是他让我受益于党的恩泽;我更要感谢我的母亲,我能有今天,多亏她给予我的一切。可是,由于摄影记者的工作需要,我经常需要外出实地采访、拍照,无论是我自己的小家还是母亲,我都再难顾及。尽管我每次回到城里,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母亲,尽管我总是拼命帮她干活儿,担水、劈柴、拉煤……恨不能将我所有的歉疚全都补回来。母亲却不喜欢我这样,她总说不要我们为她担心,干好工作最要紧。有一年临近春节时,我从牧区返回家没几天,上级下达了采访任务,要求拍摄一组反映牧民过春节的图片。那是我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本想陪着母亲与新婚妻子一起过的,所以我犹豫再三。母亲知道后鼓励我去,她说:“在乡下过春节比城里热闹多了,男人应该出去做事,那才有出息。”在母亲的鼓励下,我常年深入边远地区采访,走遍了内蒙古的八千里边防线,曾连续六个春节深入牧区,与牧民在蒙古包里过年。在这个过程中,我越来越热爱我的事业,为了它到了不顾身家性命的程度。同时我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我的作品屡屡获奖,事业如日中天。虽然我在事业上取得了一些成绩,可我愧对母亲,我总是没有机会回家陪伴她。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后来她甚至不能下床行走,除了一点流食,她吃不进任何东西了。医生早就告诫说,母亲有可能猝死,随时随地。因此,外出时我最怕的就是家里打来电话。曾经有几次,我接到了弟弟妹妹打来的电话或托人捎来的口信,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往家赶。一路上,我心里默默祈祷:妈妈,为了我们,您可一定要活下去呀!我们共同度过了那么多艰难的岁月,您始终是我们的精神支柱。我们从不谙世事到逐渐成熟,从互不理解到心心相印。现在我们都长大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们体会了您的苦衷、您的艰难,懂得了您对我们的如山如海、浩瀚无边的爱……我们还没来得及报答,您可千万要挺住啊!好几次,母亲像是不愿辜负孩子们的殷殷期望,从奄奄一息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可是,1986年的初冬,母亲还是永远地走了。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和姐姐日夜兼程从外地赶回来时,母亲已经躺在医院的急诊室里了。大夫告诉我,其实,母亲什么病也没有,她只是太虚弱,加之长期不吃含营养和纤维质的东西,肠胃基本丧失了蠕动消化的功能。母亲像一只将燃尽的蜡烛,一点一点地即将耗尽。父亲去世时我没哭,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没哭,可是当我听完了大夫的这番话,犹如箭镞穿心,忍不住泪如雨下,痛哭失声……母亲的一生如此平凡,平凡到她这一生只是做了妻子和母亲。然而,九泉之下的父亲如果有知,一定会感谢母亲,因为是她含辛茹苦,操劳一生,把他们的四个孩子养得高高大大,健康而强壮。母亲的一生又是那么孤寂,孤寂到竟然举目无亲。除了子女,几乎没有人知道她、认识她,归葬时只有我们这些至亲骨肉为她送行……说实话,我最痛悔的就是对母亲的不敬和不孝。在母亲最危难的时候,在她遭受心灵、身体上摧残打击的时候,在她最需要亲人帮助的时候,我却嫌弃她、抱怨她……当我长大了,稍明事理了,又常年在外……今天,当我功成名就,懂得了母亲,想尽孝心的时候,已经晚了……母亲是我心里一道永远难以愈合的创口母亲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蒙古族妇女,她用自己的骨血铸造了我们,用她的辛劳和牺牲抚育了我们。当我们长大了,她又用她天性里永不会泯灭的良知教诲着我们,使我们没有沉沦,没有颓废,始终保持着积极、向上的心态,最终都成了对国家有用的人才。母亲离开我们,永远地走了,到她一直思念、景慕的父亲所在的地方去了。我只有拼命工作,才是对母亲最好的报答,我知道,她在冥冥之中注视着我们,因此我要努力到永远。母亲是值得我们用一生去感激、去怀念、去崇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