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娘亲
周雁羽
在挺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有接受来自先生或公开或私下的表白。并不是因为毫无心动,而是我比他年长。那还不是一个时兴姐弟恋的时代。我也没有开此先河的勇气。
直到有一天,我到他的家乡检查工作。正逢周末。他从城里赶来,陪我吃了一餐饭,又一次诚挚邀请我到他的小山村看一看。思来想去,也罢,就算给自己一个当面婉言谢绝的机会。我如约而至,远远地看见大槐树下那个等候的身影,然后就随他走进了四合小院。

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瘦瘦小小的娘。他的父亲和他,陪着我在院中喝茶,他的母亲就在厨房里忙活。他们是把我当作未来的儿媳妇接待的。这令我心虚惭愧。到了夜晚,他的母亲怕我害怕,陪我住在南屋的大床上。我对她说,阿姨,我和您儿子不合适。她说:闺女儿,你说哪里不合适?俺觉得挺合适。我说,我比您儿子大四岁呢。她说:大四岁正好啊,俺比你爸就大了四岁。
我自幼失怙。对于爸爸这一称呼,也早已生疏了。我想了半晌,这才明白,她口中的“你爸”,是指着自己的丈夫、我先生的父亲说的。在我还没有决定与她儿子以恋人相处之时,她已经完全接纳了我。后来我常常感叹,我与先生的姻缘,大半是他的母亲成就的。

隔了一段时间,我以先生女友的身份,再次出现在这个四合院里。先生有事出门了。他的母亲引我到他常住的屋子,掀开床上的竹席,对我说:闺女儿,你看看,这都是俺儿写的,有作文,有信,还有情书。我突然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位揭了儿子老底却全然接纳我的母亲更可爱的母亲了。母亲留我在屋子里,我就细细地读那些作文,那些信,还有未曾送达的情书,都是先生高中时的杰作。他对自然和人类的思索、对友情的诚挚、对爱情最初的懵懂与向往,都在这一抱的文字当中了。当然,先生也因此被我调笑了许多年。
没有彩礼,无房无车,甚至先生为了成一个家,还有些许的欠债,终究还是把自己嫁了。听说,四合院里的流水席足足摆了三天,而我只需在最后一天露脸。先生是个孝子,每过一段时间,必定会在周末回到这个四合院里,因为他“想娘”了。从前他是身单影只,如今却是夫妻双双把家还。我不习惯随他喊娘,就像称呼自己母亲一般叫妈。

我陪着先生在厨房里理菜,他说要在灶台前露一小手。饭后,婆婆和我闲聊。她告诉我,我与先生结婚的时候,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们,都在担心,农家小院突然娶了个城里媳妇,婆婆伺候不上怎么办,受了媳妇的气又怎么办?后来,她们悄悄观察了,发现这个城里媳妇,不但坐在厨房的小马扎上理菜洗切,而且连剩菜的汤汤水水也不嫌弃,甚至直接倒进碗里拌饭吃光。婶子大娘们都松了一口气。我听着婆婆的语气,既有对我的夸赞,也有自己的欣喜与骄傲。
我的脑海里,不时会闪现一个又一个温暖的场景,都是来自婆婆的。因为身体的缘故,我与先生的第一个孩子不幸流产了。婆婆忍住晕车的难受进城看我。她握着我的手,又疼惜我,又可惜失去的孙儿,竟至于落了泪,一个劲儿说:这可怎么好?我反过来安慰她,说孩子还会有的。等到我再次怀孕即将生产之时,婆婆早早赶来,与我朝夕相伴。天气炎热,加上晕车,婆婆发起烧来。她默默服了药,在我面前却一声不吭。

我的月子,因为有婆婆的照料,没有吃一点委屈。她熬好了鸡汤,盛出一碗晾着,不时用手试一下碗表,待不温不凉的时候就端过来,哄我听话喝下。这时,第二碗也正好可以喝了,然后是第三碗。婆婆是智慧的。大夫递给她的胎盘,她仔细洗净了,一半切丝与丝瓜一起煮了汤,一半剁碎和芹菜一起包了饺子,让我在不知不觉当中就吃得净光。
女儿十个多月的时候,因为要赶往天津采访著名作家孙犁,只好把女儿送到四合院里交给婆婆。那一天,尚未成家的小叔抱着女儿上车,女儿哭,小叔也哭,叔侄俩断断续续哭了一路。婆婆生养了四个儿子,并无闺女儿。女儿的到来,似乎弥补了婆婆的一些缺憾。女儿在四合院里一直长到三岁,婆婆将所能找到的一切美食,都用来养育她这唯一的孙女了。

有一次我生病了,回到这个四合院里休养。如同我第一次到来之时一样,婆婆仍然完全接纳了我。她一天为我三次熬药。每次晾到不温不凉之时,就给我端进来,真的是哄着我喝下,再用她晾好的另一碗白开漱口。她知道我爱吃水果。只要我回去,她总会从我不知道的地方,变出不同的水果,洗净了,连盘子塞给我。每一顿饭,我都会在婆婆的不断添加当中,吃饱以至于撑。我半撒娇着告饶说,娘啊,只要回来待上几天, 我就会胖一圈儿。娘说:胖什么胖?一点儿也不胖!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婆婆为娘的。如今叫得愈发顺口,隔老远就大声喊娘,理所当然一般。娘的娘家是地主兼商人,娘也是姥娘家唯一的女孩子,从小读过私塾的。她嫁给房无一间地无一陇的赤贫雇农,为五位老人养老送终,又亲手养大了四个儿子四个孙子孙女,她是儿女心目中最大的功臣,也是吃苦最多的人。逢年过节,或是娘的生日、先生的生日,我们都会特意为娘准备一个红包。娘总是推拒。我就俯在她耳边说:娘,谢谢您生养了这么优秀的儿子,又让他做了我的丈夫。娘就不再推拒了。可是这些红包,娘并不动用,而是一一攒起,最终作为祝福,又会一一回到她心心念念的孙辈们手中。
还有一个场景,每当先生啃吃煎饼的时候,我总会念及。已经有很多年,娘不必再守着鏊子摊煎饼了。有一次听我说起,从未尝过新摊的煎饼。娘找出久已不用的鏊子,磨了玉米糊浆,在院子里支起鏊子。瘦瘦小小的娘坐在鏊子前,我就坐在娘的身边看着她劳作。娘摊好一张,就卷起来,递给我。我就心满意足地接过来品尝。牙齿与新粮的合作,令我舌颊生香,原来新摊的煎饼是这般的美味啊!我像个孩子似的,依傍在娘的身旁,娘摊一张,我就吃一张,直到把自己喂饱。先生也是这样被娘惯着长起来的吧?

都说有娘疼爱着长大的孩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底气,一辈子都有骄傲的资本。我们远离家乡,于江淮之间寄居,回家看娘的时候明显地少了。每次回去,坐在饭桌前。娘哪怕已经吃过了,也会坐在一边,眼睛里溢着光彩,监督着我们用餐。若吃得少了,娘是不愿意的。娘知道我们都爱她做的软炸里脊,总会为我们炸上一袋,嘱我们带回自己家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就能一直尝到娘的味道。每次短暂团聚之后的道别,我总会拥着娘的肩膀,轻声说:娘,我们走了,您一定要多保重!娘总是答应得特别肯定。而当我们走下崖头坡路,远远回眸,娘总是倚门而望,令人顿时热泪盈眶!
她是我的婆婆,她涓涓溪水般润物无声的爱,极大地弥补了我母爱的缺失。她是我的娘亲,已届上寿之年的娘亲。有时我与先生玩笑,会说:你以为我那么好欺负么?我都是看咱娘的面子放过你。我的娘亲,她有一个端庄的名字:维宜。

作者简介
周雁羽,文学硕士;作家,音乐人。出版散文随笔集、小说、剧本等十三部,创作歌曲四百余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