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现在话说,父亲是个没有生活情调的人。儿时的记忆里,父亲古板严肃,几乎不逗我玩耍,甚至难得抱我。我对父亲唯一深刻的童年印象便是骑在他的肩膀上去看电影。
那个年代村里人几乎没什么娱乐,唯一的消遣便是看电影。电影也不常有,大约每年在湾里放个四五回。更多的日子里孩子们只有在禾场上和田野里追逐着简单而青涩的乐趣。
和同龄人一样,那时我最盼的就是公社电影放映队来到湾里。盼啊盼,终于在某一日的傍晚时分,我惊喜地发现湾里大祠堂的外墙上挂起了白得亮眼的银幕,我和湾里的小屁孩顿时都欢呼跳跃起来。“放电影啦!今晚有电影看啦!”整个村庄顿时躁动起来。——不论男女老少,此刻比听了队长的号令还灵,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烟囱口都一齐儿冒起了炊烟。大伙赶着做饭是有原因的——得赶紧吃完饭到禾场上抢位子,去迟了占不到好地方,电影看的不过瘾,那就亏大啦!
我家是单家独户,与湾里隔着一片田地,即便是我小跑过去也得几分钟。我心里急却不敢去地里催促父亲,惹急了他虽不至于挨揍,可父亲那一脸的严肃却让我发毛。我只得一再地催促母亲快些做饭。母亲一贯不喜欢看电影,却十分体贴我的心情,天断黑前早把饭做好。我家一贯规矩,父亲没上桌其他人不得端碗。但湾里放电影这天例外,母亲允许我先吃。天完全黑下来时父亲从地里回来,挽起的裤腿上还沾着泥巴。父亲看见了湾里挂在墙上的银幕,进屋也不管裤腿上的泥巴,匆匆洗了把手,径直上桌吃起饭来。父亲平时吃饭很快,菜也吃得多;这时就更快了,菜也不多夹,只一个劲地扒饭,三下五除二便吃完了。
放下碗,父亲拉了我的小手说:“林崽,快点走,看电影去!”刚到院门口,湾里的电影喇叭声便传了过来。我心里一急,差点掉下泪来,奋力迈开小腿向前冲。父亲喊我一声,走上前来蹲下半个身子,腾出右手一把将我托起驮在肩膀上,理一理手中的竹蔑火把,疾步如风地往湾里赶去。
父亲的肩膀很厚实,我几乎不用手扶着也不怕摔下来。我享受着难得的惬意,方才的不快很快烟消云散。我甚至期望着去湾里的路更长一点,以便能多一会享受;可父亲脚快,似乎转眼就到了。禾场靠银幕前方摆满高凳矮椅;后方更多的人都肩挨着肩、前胸贴后背地立着,个个努力伸长了脖子仰头朝前看。还有许多和我们一样迟到了的,便四处寻块高地或搬块大石头垫在脚下站着,挺直了身子往前看。
禾场一侧的土圹上和圹沿几棵苦楝子树上也都挤满了人。场坪上时不时会传来叫骂声,这是有人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父亲每回似乎都能站到好位子,让我看得清楚明白,——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看不见银幕时只用耳朵听,却一直努力地托举着我。
禾场上的人群时有晃动,因为总有不自觉的人想往人前挤。有人因此被踩被撞了,吵闹几句甚而相互打起来也不是新鲜事。但你不必担心会闹大,因为此刻银幕上的吸引力大过了一切。这是一般的情景。如果遇到放映《地道战》《地雷战》《白蛇传》《天仙配》等诸如此类好看的电影,那禾场周边的人家说不定也得遭殃——准保这些人家二楼的窗台上也得坐满人。记得有一回,一个半大小孩不慎被人挤下窗台,摔断了腿骨,户主只好认背赔了几副草药钱。
我不知随父亲看了多少回电影,只记得多半都是半睡半醒着被父亲驮回家来。——我不用担心没看完全,父亲记性好,随时都可以将电影里的故事情节讲给我听。有时去到几里外的邻村去看电影,我睡迷糊了,父亲怕我着凉,便寻户熟人家借件旧衣裳给我盖上。这时父亲宽厚的肩膀就是我温暖的摇篮。
电影成了我童年难得的乐趣。可那时想安安心心从头至尾看完一场电影并不容易——电影放映途中经常停电。这对大伙来说是十分扫兴且恼人的事。人们看兴正酣,银幕却突然间黑了,就好像酒菜正吃得香呢,却被人掀了桌子一样难受!顿时,唿哨声、催促声、叫骂声四起,几十束手电筒光晃动着打向银幕。等候一会,有人开始搬凳子准备离开,嘴里不甘地叫嚷着:活见了鬼!恁多手电光还放出电影来?我爹听了摇头直笑,回应道:打一万只手电筒也放不了!
那年代湾里停电是家常便饭。回数多了,村民也习惯了,嘴里骂咧着抬脚往回走,眼睛却不甘心地一步一回头看向银幕。后来,公社电影放映队添置了脚力发电机,遇到停电自有一群后生电影迷抢着接力上来,一个个踩得直冒热汗。长得不壮实的队长还不让你上哩。
再后来,湾里彻底没电了,连电线杆都不知被什么人给拔了。此后十多年,晚上照明就靠煤油灯,看电影更加难了。
我记得随父亲去隔壁湾里看的最后一部电影是《铁道游击队》。那晚我骑在父亲背上自始至终没睡着,回家躺在床上就梦见自己成为了一名骁勇杀敌的游击队员。那年我七岁。也是那年,我哥哥重病住院,家里买油盐的钱都没了。冬天连天阴雨,父亲每天要到二十多里外的矿上搞副业。有一回父亲说带我去镇上见见世面,顺便去矿上影院看场电影。那时的土石马路坑洼不平,雨天行走泥泞打滑,没走多远我便摔了几跤,弄得满身是泥。父亲回头瞧瞧我,说声“没用的家伙”便半蹲着让我爬上了他的肩背。我那时的体重长了不少,父亲背着我走了很长的一段,一个不小心踩着地上的泥滩,身子猛地打了个趔趄,可他的一只手依旧紧紧地托护着我。我感到父亲的后背越来越热,肩膀越来越薄,身子不由地往下滑。我懂事地下来自己走一段;走不动了,父亲再背我一段。就这样紧赶慢赶终于赶在父亲开工前到了镇上。
那一回是我最后一次骑上父亲的肩背。
那天不巧的是矿上停了电,电影终究没看成。一年后,我年仅九岁的哥哥永远地走了。为救哥哥母亲带着他在省城医院治疗了几回,家中因此欠下几千元债。尽管父亲和母亲在丧子之痛中把更多的爱给予了我,可此后几年里家中苦闷压抑的气氛仍让我的性格变得胆小拘谨。我记得,那几年父亲的肩背看起来小了一圈。
转机起于1981年。开春某天,父亲从收音机里听到中央允许包产到户的消息,一向低调的他突然间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晚上父亲去找生产队长,私下里商量要在小队上率先分田到户。那时的基层干部思想都还没转过弯来,大队支书听到消息立马赶来给父亲打招呼。支书板着脸说:“你这么搞小心要坐牢的!”
父亲向来胆小,一辈子除了年轻时到厦门前线当过两年炮兵,几乎没见过什么世面。支书走后父亲的脸顿时黑得像锅底。母亲也害怕起来,担心地对父亲说:“大家伙的事你逞什么能耐?你的肩膀皮可没这么厚!”父亲却吓人地猛的一声吼:明明是对的事!——我肩膀顶不起就用背来驮!
那回父亲的肩膀真就顶起了一片小天地——他与生产队长的谋划率先在全公社得以实现。几个月后,支书又来了,竖起大拇指直夸我父亲有胆有识。父亲拨着算盘对支书说:全队早稻产量翻了一倍还多!
从那以后湾里家家户户再也不用愁吃愁穿了。我家的喜事也一件接着一件:先是八八年我与姐姐同时考上了中专;接着当年底家中存款满一万元,正式加入“万元户”行列。这年暑假,村里架通了高压电。开学之前我撺掇着父亲买来一台十七吋黑白电视机。父亲特地请来木工师傅做了个高底柜,为的是白天下地劳作时把电视机锁进柜子里。那台被父亲视作宝贝的黑白电视机一直用了十多年。
父亲虽是个种田佬,却一贯关注国家大事,哪怕是“双抢”大忙时节,再累,每晚的新闻联播他都必看。端着老茶罐躺在竹椅上,一双长着老茧的脚架在条凳上,边喝茶边看电视,脸上满是幸福感。父亲说,现在国家政策好了,我们农民的“肩膀皮”也厚实了,坐在家中就能看电影了!
父亲的话让我想起那年姐姐挨打的事来。那时我刚上初一,父亲破例花了一百九十多元钱买了辆五羊牌自行车,让我骑着单车去上学。姐姐也想骑,可她总学不会。那时姐姐在县城上高中,每次来回都得走五十多里的山路。那回星期天,碰巧她肚子痛便壮着胆子去向父亲讨要一块二毛钱的车费,结果钱没要着却挨了父亲一耳光。当时姐姐坐在地上哭的那可怜样把我也吓懵了,以至于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父亲有些重男轻女,埋怨父亲太过心狠。
父亲在湾里种地打粮的水平不算最好,可打算盘记帐的水平绝对算一流——他当大队会计十多年,账上从来没出现过一分一厘的差错。母亲常说父亲人生得聪明,可命不好,只读了初二就赶上“大下放”回家务农,十八九岁便成了家中主劳力。后来好不容易当了兵,又得了严重的胃病,差点丢了性命,只好提前退伍回乡。用父亲自己的话说,他这辈子过得平常不能再平常了,但问心无愧。
但我认为父亲到年老时却做了两件值得说道的大事:一件是为了救我智残的小姑的命,年近七十的他背着我小姑奄奄一息的躯体从市人民医院一楼一口气爬到五楼;另一件是他七十一岁那年,在老屋旁建起了一栋两层楼房,功能设计与城里相差无几;而且新房地基所用的石料都是父亲从山岗上一块一块亲手给挖出来的。
我实在无法想像父亲衰老的肩膀是如何承受的?!
今年春节回老家,新房门前早已修通水泥马路,家里的电视也换成了五十吋的彩电。父亲悠闲地靠在软皮沙发上,一边嗑着瓜子看电视,一边对我说:“现如今坐在家里看电视强过那时去湾里看电影不知多少倍!”看着父亲那怡然自得的神情,我不由地回想起儿时去看电影的情景;回想起父亲挖田时捉来的黄鳝、泥鳅,用藠头爆炒的香甜味;回想起父亲从公社开会回来塑料包里装着的大馒头的滋味……
我兴致盎然地一边回忆一边讲述着,却发现父亲眯着眼打起了轻微的鼾声。看着龙钟老态的父亲,我陡然想起三年前父亲突然去到我办公室的情景。当时他穿着一件边角掉着糜线的蓝布衣,裤腿半挽着带着泥印,脚踏一双磨了半边底的黑塑料拖鞋,手里提着个褪了色的挎布袋。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父亲像个逃难的人”。那一刻我觉得父亲原本高大的身躯一下子矮小了许多。父亲肯定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喝了半杯茶,说声“好好干工作,要注意身体!”起身走了。
父亲从来没要求我利用职权做过什么,哪怕是帮他弄几包平价化肥。那一次是我参加工作三十年来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顺道来我办公室喝茶。可他前后只待了不到十分钟。天哪!我当时怎么会有如此龌龊的想法——我曾经在父亲并不高大可坚实可靠的肩膀上待了多少个十分钟啊?!
我一直没敢把当年那一刻的想法说出来。我知道,八十多岁的父亲日渐瘦削的肩膀再不可能驮起我的身躯。可我更知道,父亲内心强大的“肩膀”一直在不计回报地托护着我。
作者简介:袁剑霖,男,中共党员,大专文化,湖南省资兴市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资兴市作协副主席,资兴市党史专家库成员,现供职于湖南省资兴市政协。
曾在乡镇基层工作二十余年,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省市县报刊杂志和网络媒体发表散文、小说、纪实、杂文等文学作品七十余万字,其中散文《程江河》获民族论坛杂志庆祝改革开放二十周年征文三等奖;《忠孝俭良传家风》获郴州市纪委“家风家训家规”征文二等奖,散文《感悟寥江》、《一路印象》分别获资兴市首届油菜花节征文一等奖、《郴州日报》征文三等奖;《毛泽东在资兴青腰》获湖南省党史研究院“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主题征文优秀奖;《梧桐之恋》、《仰望回龙山》获“礼赞二十大.讴歌新郴州”主题征文优秀奖和“碧水青山新郴州”征文优秀奖;短篇小说《招郎古》获首届海峡两岸原创文学征文评奖入围提名。2016年8月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公开出版长篇小说《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