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上世纪70年代末,农村人的日子过得紧巴,但城里人的日子也并不宽松。
省城有户杨姓人家,老头叫杨德旺,老两口有两儿子、一姑娘。两儿子早已娶妻生子。全家九口人,还挤在只有80平米的老旧楼里。两儿子各住一间房子,老两口在刚进门的地方支了一张床,拉了个帘子,凑合着。
姑娘翠儿30好几了,小小的阳台便是她的闺房。别人家的姑娘像她这年龄早已出嫁,做了母亲。可她, 至今还窝在家里。论模样论个头还都说得过去,只是有一样儿缺陷,大大的两眼睁着,什么都看不见。
两儿子呢,都感到憋屈,各自孩子都十多岁了,还和他们挤在一个房里。寻思着把妹妹早点打发出去,腾出阳台那块地儿让孩子住。
两媳妇对小姑子,前些年还对付,但是随着她们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家里就巴掌大的地儿,东西摆得满满的,她们的气儿也就不顺了,说话刻薄、带味,还时常指桑骂槐。“整天啥也不做,光把你追上!”老两口一搭腔,“我骂我娃呢。”媳妇理直气壮,老两口无言以对。老两口为此不知生了多少闷气,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只能怪自己咋就生了个瞎子呢?再说哪个小伙子愿意娶一个瞎子呢?
原来钱紧,他们也没远见,没让翠儿学个啥本事,更想不到让翠儿学盲文,你说到了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唉,想把她嫁出去,那还得有人要啊!
远郊农村有一个王姓的老头儿,叫王立春,应在城里工作的弟弟的邀请来省城过年。吃过午饭,他和小区别的老头一样,都自带小凳儿来到楼南边儿,靠着南墙晒暖暖,拉家常。都是老头儿,那自然共同话题就多了,柴米油盐,子孝孙贤。城里的老头儿们对农村的情况颇感兴趣,打听这,打听那的。杨德旺老头就说出了自己的烦心事, 想把自己盲眼的姑娘嫁到农村去,不知有没有个合适的下家。
王立春老头扳着指头一盘算,说我们村里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叫“秤锤”的至今未娶,原因是这个娃人能老好些儿,小时候书没念进去,干啥看不来向,拨个儿动个儿。可有的是力气,不管是挑水担粪还是拉架子车,样样都行。
他先人能行,地里的活儿场里的活样样精通,就是脾气坏。德旺老汉觉得年龄都不算个啥,人老实点更好。
“我说王老弟呀,咱们俩咋就这么投缘哪, 你回去后给咱们好好撮合撮合,我后半辈子都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呀!”“一定一定。”“那我等你信啊,兄弟!”
过了正月初十,王立春不顾弟弟的挽留,回到村里,把这个想法和自己最要好的伙计——中秋合计了一下, 两人一拍即合, 说,那行,咱们少挣两天工分,把他这个大菜吃了!
晚上立春和中秋就进了秤锤家的楼门,见了秤锤他大周老倔,把女方这个情况详细地叙说了一遍,还提明叫响姑娘是个瞎子。周老倔一寻思,都多少年了,媒人还是第一次登家门,也高兴。老倔平时犟能犟能的,犟来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大伙叫他“能不够”。有时明明是他说得不对, 他还非得犟出三分歪理来。
老天有眼啊!这可是瞌睡遇到枕头了!瞎子就瞎子,只要来了能给家里留条根就行!老倔随即柏板,成!立刻拿出自己放旱烟的木匣子,这旱烟是他亲手种的,膘肥肉厚的,特有味儿,让两位先剜上一锅子,过过烟瘾。老婆把茶也端了上来。
烟抽了好几锅子,茶也喝了几壶,最后还吃了油馍。周老倔把两位送出门,“那可就拜托你们俩啦,你们进城的车钱饭钱都由我出!”“说这就见外咧,只要能给娃把媳妇儿娶进门,这些都是小事儿!”
这秤锤呢,对娶媳妇是没有发言权的,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娶媳妇儿,娶了媳妇能弄啥?娶和不娶有啥区别,他瓜得哪能知道?他是被他大周老倔打瓜咧打怕了,这事他大说了算!
老倔呢,年轻时在家里如凶神恶煞一般,老婆被他打得服服帖帖,在他面前不敢说个“不”字。娃们见他脸一沉或者发脾气,吓得东躲西藏。他口前一句话,“娃不听话就打,往失塌打,一顿把怂打得吃了木耳,他再一回就不了。”他一不顺心,就拿婆娘娃撒气,顺手捞住啥家具就打!这村里人都知道。秤锤小时候把打挨扎咧。有一回在他家院里,被老倔用牛皮绳打得惨叫,脊背上一道道血痕,差点扒了皮。人都说老倔是个二杆子货。
他就是这样一个坏脾气,他怒气出了,和村里人又说又笑。他有本事,木活泥活都能弄,也爱帮别人,在村里人缘还是挺好的,就是一样儿,脾气太坏, 脾气来了太“二”。
那年头,城里除了单位有部手摇电话,私人谁家有?农村呢,哪有那玩艺?所以没过几日,立春和中秋搭公共汽车来到省城杨德旺老汉的家里,说男方这边儿没啥意见,愿意。杨德旺两口子感激得热泪盈眶,压在心里多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瞎闺女总算有了落脚的地儿,说不尽的感激话。“这下可去了我的一块心病啊!”
两儿媳听说给瞎眼的妹妹把媒说成了,高兴得差点欢呼起来,两人进了厨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配合默契,麻利得演奏了一曲锅碗瓢盆交响乐,四个菜端上来了,酒壶酒盅子也上了桌。德旺老头给二位不停地敬酒。酒过三巡,白米饭也端上来了。那年月,农村人一年到头哪家能吃上一顿白米饭?在德旺老两口的陪同下,立春和中秋两老头贪婪地吃了两三碗,那才叫香啊!怪不得人人爱说媒,说媒能吃油油儿嘴么!
立春老头红着脸趁着酒兴说:“老哥,我们农村人吃饭用的可是大老碗呀,你们这吃饭的碗就像酒盅子啊, 还显得我们吃得多啊!哈哈哈哈!”
一番商议后,姑娘的婚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立春就领着中秋在弟弟家将就一晚,杨德旺和老婆立马收拾,明天就带姑娘去婆家见女婿。
立春、中秋和德旺一家三口搭长途汽车到了乡下, 德旺一家三口就先待在中秋的家里休息。立春和中秋就到了周老倔的家里,说:“ 人,我给你带来了,那就先让到你屋里来见个面?”不知老倔听信了哪个“胡参谋”的话,今天的态度冰凉,不取烟也不倒茶,原来应承的美美的,今儿是闭门铁栓子,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行,死活都不愿意了!
立春和中秋这下蒙了,人丢大咧,眼看到口边儿的大菜吃不成咧都事小,可怎么给人家德旺老汉交待呢?立春气愤地说:“你咋是这货嘛?你是个男人,还是个婆娘?我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鞋跑烂了,腿跑断了,给人好话说了几老笼,把秤锤夸到天上去了,人家才答应来咧,你变卦咧,你这不是扇我俩的嘴巴子么?叫我给人家咋说呀?”
“你不愿意,你早跑死去咧,咋不早说呢?我俩还省得跑路。”中秋也生气地说。
不管立春和中秋把话说得多难听,反正老倔蹲在墙角就是不吭声……
出了老倔的门,立春和中秋商量,先不能给德旺老人说出实情,给他来个偷梁换柱。
中秋一拍脑门儿说,邻村还有个老光棍叫锄把,年龄快四十咧,人长得魁梧。立春也觉得对,先给说去,咱俩非把这个大菜吃了不行!
天上掉下来个媳妇儿,锄把当然愿意。为了促成此事,中秋把自己前几年当合同工时缝的一身蓝制服给锄把换上,长短胖瘦刚美!又给锄把穿了一双袜子,换了一双新黄鞋,在路上还给锄把教唆几遍,天擦黑让锄把来拜见老丈人,德旺老两口一看说,行!事就成了!
翠儿也没啥主意,她也不知道她要嫁的男人是个光脸还是麻脸,全凭父母做主。
两个礼拜之后,锄把在本家哥弟及邻居的张罗下请了厨师,待了自己家的所有客人,把翠儿娶进了家。
立春和中秋当然是座上宾了,受到锄把家人的热情招待,把大菜吃了。回去的时候锄把还给立春和中秋带了两样礼星:皮底布鞋每人一双,“大雁塔”每人两盒。
本来是给秤锤说的媳妇儿,这回进了锄把的家门,老倔心里觉得酸酸的,有点不甘心,但木已成舟,也没办法!
锄把和媳妇儿过了几个月,媳妇儿怀孕了,按理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啊!谁知锄把不知吃错了啥药犯浑,就不好好地待见媳妇儿了,不好好给吃,也不好好给喝了,还挑刺谩骂。老丈人、丈母娘来看女儿,对锄把好言相劝,劝说了几天都无济于事。
锄把硬是不要媳妇儿了,那老丈母娘只能领着女儿和锄把到法院离婚。
这个婚也离得简单,因为也没有什么婚后的共同财产,锄把的老丈人和丈母娘把自己给女儿的陪嫁整理到一块儿,就离开了锄把的家,准备搭长途汽车回城。
这城咋回呀?还能回得去吗?阳台都让孙子占了。老两口老泪纵横。谁知在乡间的半道儿上, 老倔的婆娘却把老两口拦住,要求老两口不要回去,把娃嫁给自己的儿子秤锤。这明显是老倔的意思,婆娘哪能拿住这么大的事?
德旺两口想着回到家里说不定还有什么暴风骤雨呢!一家三口随即就被接到了老倔的家里。
老倔这回不倔了,也不知道哪一根神经通了,人也和气了,也有礼势咧,就把这件事定了下来。
人问老倔这事儿的时候,老倔这回不犟了,嘿嘿一笑,说:“咱是姑娘时没要,成了寡妇时往回娶哩!”这回娶进门的不是一个,而是俩!
一个礼拜的准备,老倔就在家里搭棚过事,款待亲朋,翠儿不到一年半就当了两次新娘。
立春和中秋又是座上宾,第二次吃了大菜!又多挣了一份说媒的礼星。
村里的人跟秤锤开玩笑,说:“我秤锤有福么,这回还娶了个带肚儿的,赚大咧!”秤锤也听不出是啥意思,只是傻傻地笑,不说话。
娶进门的媳妇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做不了,而且饭量特大,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瞌睡还蛮多,白天都睡得呼噜呼噜的。老倔听得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忍了几忍,没发作。看人家娶进门的媳妇儿个个能行,老倔心里忒不平衡,就开始不高兴了!但他也没想,自己的儿子是个啥样。
不久,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杨德旺夫妇可高兴了,探望女儿时,单衣棉衣拿了好几身,小鞋做了好几双,帽子买了好几顶。村里人看了,都夸老婆手巧有本事。老婆把自己的女儿侍候了整整一个月,实指望把孩子养大,她闺女就在这儿扎实落稳了脚根。孩子满月后老婆回了一趟家。
秤锤晚上拉灯睡觉,媳妇把他一逗,秤锤哪知其意,还躁得不行,“唉呀!弄啥哩弄啥哩嘛。”老倔隔墙听得清清楚楚。秤锤咋就这么不开窍?
老倔寻思着,这个孩子虽然生在自己家里,谁都知道这是人家的娃,跟自己家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这不是替别人养娃哩么,再想想秤锤那样,瓜实实了么,老倔就气不打一处来,也就把这个娃看得淡了,不好好管。娃病了也不给及时看,不到三个月,娃就死了。
为此,老倔还被公社叫去了几回,怎么处理不知道,最后把他也没咋!
翠儿对孩子的死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悲痛,也显得麻木不仁。
老夫泪
老倔觉得儿子不理会,家里养这个瞎眼的媳妇也派不上用场,吃得还多,再说粮食短,决定不能再留了……
德旺夫妇领着自己瞎眼的翠儿,又上了一次法院,法院判决离婚。
当杨德旺老两口带着女儿,拿着行李离开老倔的家,腿象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立春和中秋躲着没闪面,当时都是为好来,谁知最后成了这样?
老两口一出村,眼泪骨碌骨碌地往下流,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我回去可怎么见街坊邻居?女儿又咋进家门?家里哪能容得下她?两儿媳妇又会咋闹腾,越想越伤心,竟坐在路边抱头痛哭起来……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呀?翠儿听得父母痛哭,也哭了起来。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哭得画眉不叫了,哭得月季凋谢了,哭得路人都心碎了……

(作者介绍:杜浩荡,1959年生,1980年至今从事语文教学工作近40年。1993年临潼县教育局组织编写乡土教材《巍巍骊山》撰稿人之一。闲暇时写点生活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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