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读 张 兴 源
郝文虎
法国哲学家帕斯卡曾经说过：“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我要说，好的作家更是如此。并以为，好的作家，须有其独特的思考体系及表达体系。结识张兴源先生已十五年有余，但线下交往并不多。所以，这里说的主要是精神层面的张兴源，也就是阅读张兴源先生部分文本的一些思考。
一、走近父辈难忘的岁月
后来才知道，张兴源先生是父亲的同学。他们是1974年春走进志丹县中学开始高中阶段学习的。然而，父亲已于四年前猝然离世，于是，我便无法经由父亲的讲述回到过去。而父亲身后的那段岁月，也必将随着生命的陆续离去而渐渐灭失。这种灭失是一去不复返的，是令人痛心的，好在张兴源先生还用其作品，对此做了不少的记录。“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其他人的说话汇合为沉默”。好在我们可以经由其文字寻觅一些踪迹，并以此弥补这一特殊时期的历史空白。兴源先生在回忆高中学习经历中，曾经写到以下几个令人难忘的场景：
场景一：1974年的清明节，七五届新同学一起去刘志丹烈士陵园扫墓，期间张兴源作为学生代表致辞。
场景二：同学们被发配到金丁公社石沟水库参加“会战”，热火朝天的工地上高音喇叭大显神威，播放着同学们采写的广播稿。
场景三：1975年冬，七五届学生的毕业典礼在当时志丹县地标性建筑——县影剧院举行，张兴源作为学生代表作告别母校的发言。
……
以上种种历史，已经过去将近五十年了，不知道当时的亲历者中还有多少人如数家珍般珍藏？在常人看来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到了作家笔下，瞬间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即使岁月如何沧桑，生活如何苍白，但文字的存在一定是倔强的恒久的——我相信，在张兴源先生一个个文字的背后，隐身的便是父辈真实鲜活的生命。终有一天，那个时代的亲历者们“托体同山阿”，但这些文字将会永存，将会牢牢地反射出他们的灵魂！就像“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见证安史之乱一样，张兴源先生的记录，见证了一段特殊的岁月，具有很强的历史价值。当然，这需要挖掘。
在张兴源先生的《散文集》里，回忆性文章分量很重，成色很足，所描述的人物个性也很鲜明，有刚强善良、口直心快的母亲李文兰，有不畏浮云、倾心育人的教师李明祖，有真诚随和、豪放不羁的友人王东林……他们如一颗颗闪亮的星辰，在漫漫冬夜里发出光来，照亮了作者幽暗的成长之路。这些文字，也把我们扯回成长的记忆里——比如说，第一次背上破旧的书包走向村里的小学校，第一次观看电视剧《包青天》写了批评陈世美的观后感，第一次离开村庄走向未曾谋面的大学……。回首往事，每个人身边或多或少都有几位影响了自己人生走向的“关键人物”，或者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或者是学识渊博的老师，或者是同甘共苦的朋友。然而，我们却很少拿起笔来，重温他们的音容笑貌，记录他们的美德懿行。甚至，人们总是乐于追逐名利、困于酒色财气之中，早已从心脏深处遗忘了他们。我们，真是一群健忘的人啊！
二、走近家乡千年的变迁
张兴源先生是我的同乡。其人生轨迹也是从张渠农村出发，沿着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摸爬滚打“跳出农们”挤进城市的。1975年，在志丹中学毕业后的若干年，他又在延安大学读了大学专科，在陕西教育学院读了大学本科，还在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读了硕士研究生。这一串串人生足迹，是孤单的也是独特的。然而，即使行遍万水千山，他的墨水描绘的大多还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山保安”，比如说地标性的杏子河、太平山、三台山、洛河峡谷等，比如说主人公马瑞卿、李建民、刘景堂、高海生等，比如说文化现象踩场、说书、祈雨、羊皮扇鼓等。这一切，天然地增加了我的阅读兴趣。于是，我便像一个满怀好奇的“武陵人”，循着他的笔迹，独自一人钻了进去，用眼睛用双手用心灵结识他的“桃花源”，采摘着越来越多精神上的“人参果”，更多地感受着这片土地的深厚和精彩。《保安塔记》中，作者以“保安”一词“保境安民”的本义为主线，追溯志丹千年往事——
宋夏对峙时，李元昊数度进犯，幸赖狄青等边将为功，一邑
始得稍安。金、元、明间，兵连祸结，边事频仍，民无宁日，河
何以清？清同治六年，回民乱军自安化杀入保安，邑人死伤流离
者无以计之。逮及民国，土匪私劫，民团公掠，细民之为苦为患
也，略无异于昔年矣。至若洪涝突至，官民淹溺于城；冰雹袭
来，牲畜立毙于途；地动骤起，家室倾覆于瞬；大旱弥漫，饿殍
遍及于野之状，遽难备述矣。边地萧索，荒村处处，生齿寥落，
人相与食。
在苍凉残酷的历史面前，作者从人民立场，从共产党人的优秀传统（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出发，不禁发出一声长叹，“保安之为安也，难矣哉!”这一刻，我们似乎听到了屈原的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随着时间的推移，保安历经血与火磨难，终于翻开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页——
1935年10月，毛泽东、党中央、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
旋奠都保安。小城人物，一时俊杰；千年史志，自写新篇；西安
事变，巨手斡旋；国共合作，重绽笑颜。全国革命胜局，自此以
定；保安人民安乐，始得保全。
寥寥数语，即将志丹的古往今来勾勒得明明白白，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就是一部极简的千年保安史，以此鼓舞新一代的读者朋友们“开动机器”，去拼搏、去奋斗、去编织一个更加美好的新时代，去创造一个高质量发展的新志丹。
在他的作品中，我见到计划经济时代的共产党员——旦八供销社主任高志栋。在当时“文革”十年动乱的复杂环境下，为了确保国家财产不受损失，他每个晚上都会把成袋的货款枕在头底，一有响动，就会迅速将资金转移到安全位置。直到形势好转，他才妥善地向组织如数交回这一笔珍贵的资产。单位调来新同志，他会悄悄为其收拾房子，让新同志感受“家”一般的温暖；共事多年的老同事要离开了，他会组织召开一个简朴热烈的欢送会，为踏上新途的同志送上一份美好的祝愿。这样一位爱憎分明、两袖清风的好党员，难道不令我辈党员干部引以为鉴吗？这样一位公而忘私、热情待人的好领导，难道不是我们应当尊敬爱戴的吗？这样一位孝敬父母、教子有方的男子汉，难道不是我们应该学效法的吗？
从他的作品中，我看到改革开放后志丹县所取得的新的成就。“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文革结束后，对内改革、对外开放，志丹大地一派绿意盎然。诚如先生所言，“‘十二五’以降，政治清明，经济领先，百强十强，时相蝉联。文化张扬，物质丰赡，人民生活，喜庆喧天。昔我往矣，其忧戚戚；今吾来思，此乐何极!”这一阶段，作者更多地以一名党报记者的视角关注着保安大地，热情讴歌着家乡涌现出的新人物、新事件、新思想、新举措。
特写一：1993年6月，杏河镇狼岔咀村一学生食物中毒，半夜被送往杏河地段医院救治。李建民得知这一情况，不顾连日下乡奔波的疲劳，急忙赶到医院，现场指挥，组织医护人员紧急抢救。孩子脱险后，母亲过意不去，给李建民送来一筐苹果，李建民只吃了一颗，就劝她提了回去。
特写二：许多小学生对于常根根（志丹县爱心车主、身患残疾）只收他们1元钱车费不理解。常根根解释说，我的车只收小学生1元钱，一是想让他们像我一样，从小就能学着做好事，纯正社会风气；二是想让他们明白，即便是1元钱，也是可以派上用场的，不要轻易浪费。
特写三：在志丹政界，“老米”以其公道正派、光明磊落、勇于创新、敢为人先的独有的人格魅力而拥有众多契友、益友、诤友和“门徒”。而自从包建金丁镇赵沟门村以来，作为统战部部长的他，又因此而拥有了一大批勤劳朴实的“布衣之交”。
……
这就是志丹历史的亲历者，志丹“大厦”的添薪者，志丹社会的思考者——张兴源先生为广大读者讲述的志丹故事。在这一个个鲜活的故事背后，是作者对家乡深沉的爱，也是作者对志丹发展的一些引以为鉴的思考。
三、走近张兴源先生的空间
张兴源先生是我的文友。他出生于安塞县刘河大队小川子生产队，未满周岁即被养母背到了志丹县张渠公社城台村，在这里开始了自己艰难的成长之路。幼小的他，曾经在放羊的过程中，“差点被狼叼了去”。小川子、刘河、张渠、志丹、延安、西安、北京，这一串串浸满汗水的地名的背后，是张兴源先生夸父般执着追逐的脚印，是张兴源先生墨子般不懈奔走的脚印，是屈原般上下求索的脚印。
“在众人围坐的喧闹酒场，我感到异常空虚与寂寞。而当我独自面对写字台，我得到了一种充实的慰藉与孤独的宁静”，与所有能够有所成就的创作者一样，张兴源先生也是一个独行者。而在独自前行的路上，张兴源先生总是饥渴地吸吮着人类历史上的一切优秀文化成果，总是把万事万物当作“质料”，投入自己主观世界的大熔炉，发动自己的思维机器，泡三次洗三次煮三次，孕育成一篇篇充满思想光芒的文章。这样的劳动显然不是哗众取宠、一蹴而就的，而是朴素的，需要几十年默默积累的。在其作品中，总是能看到他对人生的一些哲理性的思考。例如，他说“善与恶，都有一种日积月累的马太效应，都会像滚雪球一样朝着各自的方向越滚越大”，“一块布料的好坏，重要的是看它的质地，而不仅仅是花色。人也一样”……这些观点，俨然《论语》重现，俨然周国平先生遗落在风中的纸屑。于我而言，他的文章，就是离我最近的哲理，而他本人便是离我最近的思考者。
2008年7月的一个下午，我在志丹宾馆首次拜访了张兴源先生，并“初生牛犊不怕虎”写下了诗歌《黄昏的温暖》：
一个人，即使夹着干瘪的肚皮/甚至沦为乞丐，也并不一定
就贫穷/一个人，倘若失去了梦想/那么，他要多贫穷就有多贫
穷。
由于兴源先生的存在/我们超越迷茫而占有清醒/由于兴源
先生的到来/我们穿越黑夜而抵达黎明。
宾馆之外，夕阳西沉/天空红霞遍布，一派血染风景/在这
片古老而又鲜活的土地上/一群人在忙碌地享受物质/一个人却
在孤独中构建红都的灵魂。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张兴源先生便是这样一个善于积累的人。“少时习现当代，略长乃研古人，大学始以西方苏俄为专。北京读研以来，琐事日繁，写作日苦，然东西方文史哲美盖无一日废也”。甚至特别留意研读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许多重要作品，《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国家与革命》《列宁回忆录》等。这一点，连很多专业研究者也未必能沉下心来深入其里乐于其中，更何况“忙忙碌碌地赚钱、忙忙碌碌地享受、忙忙碌碌地生活、忙忙碌碌地死去”的我们呢？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人之事，我事之师。”张兴源先生还是一个善于借鉴的人。凭借其较强的记忆力，他能自如地将古今中外许多圣贤先哲的观点、方法信手拈来为己所用，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表述表达方式。比如说，他曾将四处搜寻而得的传闻趣事改造成一组组文言小说，如妙趣横生的《坟头宴》、令人惊醒的《迷麻痴妇》、讽刺辛辣的《贪污贿赂局》……此类文章，篇幅不长，俨然鲁迅先生的“匕首”；而其本人，近乎充满智慧的“牛虻”，不停地激励、劝说、批评着，足令读者反思再三、珍爱有加。
举例一：保安某女迷麻将，无分旦暮，有场即就。一日赴邻
搓麻，关五岁儿于二层小楼。待其晚归，寻儿不见。 四邻共举
火秉烛，彻夜搜寻而无果。明日，于小楼下公厕中觅得儿尸。
举例二：某地新建反贪污贿赂局，党魁政要皆视以大事。未
建之而各路神仙皆上下其手，递相交通；邀客柬贴亦飞如红血。
至是日，会场森严，莅会者芸芸。反贪声起，四壁回应，挂牌揭
幕，奠基剪彩，俨然一派清正。路人皆侧目以避。未几会毕，始
排宴三十余席，喧至午夜。各方礼金逾二十有八万，以文图馆之
芥茉小衙者，亦孝敬伍百。越明日，反贪污贿赂局局牌竟失一
字，乃成贪污贿赂局。
“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称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张兴源先生不是一味钻进故纸堆的“保皇派”，他可是一位生机勃勃的“革新派”。他的革新的果实，决不是无所凭据的空中楼阁，而是好吃好看的精神盛宴。他曾不惜花费几年时间重新编校注释四部保安县志，对其中一些错讹之处予以考订辩正。期间，前后写下15篇解读文章，将一些历史事件、重要人物和重点言论重新整理，从历史角度，点出志丹社会存在的病根，以便“引起疗救的注意”。这样的“治病救人”的举动，无疑是非常重要、珍贵、发人深思的。现摘录《第十四篇 光绪本<保安县志略>侯鸣珂<序>题解》如下:
这是侯昌铭的父亲、时任保安县令的侯鸣珂老先生为其次子侯昌铭之《保安县志略》所写的序文。
文章叙述了自己在陕为官三十六年的历程，说明自己对陕西
历史沿革等的周知程度。然后追述自己在保安县刚刚上任后，想
要查阅县志而此地却没有时的慨然一叹。进而说道:“夫国有
史，邑有志，家有乘，皆所以备掌故、昭来兹。”其后叙说作者
之次子侯昌铭由内阁中书任上请假来到保安省亲，他命昌铭为保
安县修志的经过。
在这里，我们看到光绪年间的保安县令侯鸣珂和他的前来省亲的儿子侯昌铭就谋划撰写《保安县志略》发生的一些细节。张兴源先生写到这里，特意强调了志书对于一地发展的重要意义，他说“县志之有无，绝非等闲之事，而是一件关系过去、关系现在、关系未来的大事”。这一点，更加激发了兴源先生对家乡的关注，进而鞭策自己默默走下去，阅读志丹的山水人文，创作出更多关于志丹的文章，以真诚的劳动回报可爱的家乡。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路遥墓地上的两行金色大字：“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路遥是这样一位作家，张兴源先生亦然。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们期待着，张兴源先生这棵老树能结出更多丰硕的精神之果来……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对于张兴源先生的作品，我只就其写志丹县的内容，粗略地整理了我的一点感受。张兴源先生的精神空间极其广阔，古今中外，天南地北，无所不涉，无所不包。我之所以选了一点，也是为了缩小写作的难度。敬请张兴源先生以及广大读者理解。
（作者郝文虎，2023年5月10日于志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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