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长塘记忆
杨永
记忆里，二百来人的偌大村子，竟没有一眼可供村民饮用的水井。村前的那一方清溪常流，被唤作长塘的池塘，便成了村子里唯一的吃水塘。
长塘并不算长，它是千百年来，一直流经村子里的一条古老溪流——洗马涧上的一段宽泛的水面。只是因为它的区位很好，于村前又居中，村子里的仓库和晒谷场，就在它的北侧依傍而建。对岸是一畈肥沃的稻田;横亘远处的是连绵苍翠的丘陵山地。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那场南方大旱,十多里地外的村民，与吃自来水的街道居民，浩浩荡荡地担着水桶，拉着盛水的大车，络绎不绝地到长塘来取水，淘洗。
有一回，天还没亮，母亲唤我作伴去长塘洗菜。那菜是头天夜里，在邻家的露天粪池里捡来的一些萝卜菜叶。因为我们家人多口粮少，捡的菜叶，经母亲腌制后，可用来兑米做饭，或作菜吃。母亲怕被人撞见，就想着趁夜洗净。我们刚刚走近长塘，忽见那埠口的挑板上兀立着一个人，正嘤嘤地泣着，原是一个女子。我尚在犹疑中，母亲早已扔下菜框，飞快地把那女子拉到了岸上。想不到， 这竟是长塘留给我儿时的最初的清晰印记。
天亮了，长塘的埠口上，开始陆陆续续地挤满了前来淘洗的各家妇女，晒谷场上也慢慢变得热闹了起来。她们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各自的家长里短，时不时还要嚼舌一下道听途说的一些不实传闻，引来一阵窃窃私语或交头接耳。有一回，我竟看见村子里的那个老光棍，赤膊溜秋夹在女人中间，贼着眼，使劲往女人的衣缝里窥。临走时，还不忘捡起一颗石子，塞进了一个正弯腰露背，专心洗衣服的女人裤腰里。那女人立马起身追上前去，抡起槌棒，照着老光棍的肩背就是狠命一击。四五个前来助阵的妇女，七手八脚地把老光棍儿摁在地上，吐了一脸的吐沫，又薅起来，扑通一声扔进了池塘里。水面上立时溅起一片欢快的笑骂声。
炎炎盛夏来临，午后的太阳像一个毒辣的大火球，要把大地烤化一样。村中的红檀树上，知了在拼命地嘶喊着，整个村子连一条狗的影子也看不见。长塘对岸的田野上，燕子们箭一样地射来射去。点水雀轻摆尾尖，在塘面上点起一圈一圈慢慢漾开的波纹，招来一群顽皮小鱼儿的嬉闹。翠鸟也躲得老远，水面上一丝风也没有。刺莲生得正旺，硕大的叶蒲锅盖一般，严严实实地铺排在大片的野菱与睡莲之间。伏假到了，大人们都上工去了，老队长的儿子依着他父亲催工时的样儿，挨家挨户地叫喊:“到长塘洗澡摸鱼去！”孩子们欢呼雀跃着，鱼贯而出。来到长塘边，男孩们赤条条，扎进水里，有的顺着沿边掏螃蟹，有的潜入水底摸河蚌。有了收获，便兴奋地扔上岸去，早已等候在岸的女孩们，便争相去争抢着，装进各自器具里。有一次，我竟在埠口的挑板下面，摸到了一枚五分的硬币！那时的一分钱，是可以买到两三颗水果糖的！然而，长塘带给我更大惊喜的，莫过于那片覆盖在水面上，葱茏而诱人的水草。因为在那里，潜藏了许多可以让我自由采摘，用来果腹的食物。它们就跟那些漫山遍野的可食野果一样，是大自然给与我的恩赐。刺莲的茎果，虽然是浑身蒺藜，但它对于饥肠辘辘的我来说，常常是求之不得。野菱小得可怜，也就指甲盖的见方，通体还长着四根硬刺儿；野茭白的茎，剥出来也不过拇指粗细，甚至还含有黢黑的菰粉。比起偷吃队里山芋，豆角，惨遭看管的毒打，这一大片水域要舒服，安全得多了。
“放工了，赶快回家！”岸上的女孩子，听见了远处大人们收工的哨声。我们便飞快地爬上岸，带着各自的收获与喜悦扬长而去,留在身后的，是一串串随晚风吹散的嬉笑。
太阳终于收敛了它的热力。夕阳下，晚归的男人，刚刚卸下笨重的农具，就脚步杂沓地到长塘来挑水。我常常在这个时候，赤着脚跟在父亲的身后。一趟，两趟，三趟，我总是那么不厌其烦地跟着，听大人们扯的那些闲篇，看着那水桶里溅出的水花。水花洒在温热的地上,湿成了一片片图案，大片的像老队长家那只凶巴而精瘦的小黑狗，再仔细打量一下,马上又变成了记工员那张阴暗，猥琐的脸颊。小块的很是好看，像鼓绽的豆角，像火土里烧熟的山芋，像仓管员儿子常吃的还透着肉香味儿的饺子。水缸快满了，男人们便赖在晒谷场上小憩着。他们拿扁担或草把子垫着屁股，一边吞云吐雾起来，神仙一般地品尝着谁家那刚刚拌过香油的新烟丝，一边悠闲地谈论着那个时期永远也说不完道不尽的风流韵事。有省事的男人，免去回家洗澡，搓衣的繁琐，便脱了个精光，扑进长塘，没在清凌凌的水里，洗去满身的泥垢与疲惫，直到西天上空那最后一抹晚霞被暮色吞噬，才肯散去。此时，村舍之中，早已是炊烟袅袅，灯火点点。黑睿睿的远山那边，不时传来牧牛人低沉而凄怆的唤犊声。如歌，如泣，如诉。
杨永 、小学教师。务过农，经过商，打过工。入职后，长期从事语文教学，后做过小吏。喜欢文字，偶有拙文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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