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九个月时,母亲被迫与父亲离婚,我从未见过他,也习惯于没有父亲的生活。在我居住的大院,似乎这也平常,许多小伙伴们也从小失去父亲,比如有的是解放前,其父两房太太,解放后国家不允许,其中一房就被抛弃,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也许能见上一见。有的是刚解放,因其父在旧社会做过什么事,比如当过军官,警察等,解放后就被管制入监,剩下孤儿寡母。又有其父临解放跑到台湾去了,虽巴望着一家再次团聚,可这一天却总也遥遥无期。母亲带孩子苦苦守望......有这样多的小朋友做伴,我从不觉得少了什么。
这种状况,直到有一天被改变,那年我十岁。
九月中下旬,已接近中秋。天气稍有些凉意,几个小伙伴心血来潮,相约去栈桥钓鱼。栈桥是青岛的标志性建筑,一条长长的石桥延伸四五百米,直插进深海,游人可步行桥上观赏海景。矗立在海中的桥头处是一圆亭,现在看来也十分的美观,与周围海景相得益彰。那时我们手持长竹竿,高兴地来到桥头钓鱼,结果瞎折腾半天,一条小鱼也钓不上,反而让海水打湿了我的鞋子和衣服。一怒之下,我扒掉鞋子衣服,只穿着小裤衩,对伙伴们说:“你们从桥上返回,到前面沙滩等我,我游回去!”
此时辽阔的海面上,杳无人迹,水已经凉了,没有人再下海游泳了,我很有把握自己的水性,从桥头一跃而下跳入海中向岸边游去。大约游至一半时,我从水中观察到岸上有许多行人驻足观看,不时用手比划着,大概是指向我,我猜他们是在议论,这个季节有人在海中抓狂的游泳,当真有些奇怪。当我游的距离岸边又近了一些时,发现沙滩上的人群在向当中聚拢,好像在等待着我上岸。我想他们发现有人游泳已经奇怪,待到近时,才注意到竟是一个小孩的脑袋,就越发好奇,非要当面见到我不可了。终于我浑身水淋淋地游上了岸,果然他们向我聚来,整个把我围成了一个圈,纷纷向我提出问题,好像我在开记者发布会。
“小朋友,你真勇敢!”
我看着他们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着,心里却是很得意。
“你多大了?”
“十岁。”
“上几年级?”
“三年级。”
“你家大人怎么没陪你来?”
“用不着。”
我注意到,这些人大都不是本地人,说话都是普通话,心里越发骄傲。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我没爸爸”我脱口答道。
......
正待我急切地等他们再问问题时,竟无人再提问。我接过小伙伴递来的衣服,抬头看看他们,期望着他们再问什么,可他们就那么望着我,再无人说话。
我多少有些失望地与小伙伴离开。我忽然明白,就是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我没爸爸”,让他们无言。在当时的我看来很不当事的一件事,在大人们眼里却十分严肃和重要。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我弄不明白,但这件事却深深地印在我脑海中。我从没问过别人,深藏于心里。好像从那天开始,我隐约明白了一个孩子没有爸爸是一件很大的事。
第二年,夏天。
我正在院中玩,远远地看到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提着一堆水果走入我住的楼梯道。起初我并没在意,直到一个小伙伴告诉我,有个人打听你家的地址,到你家去啦,我这才匆匆跑回家。
一推门,我正看到刚才那个中年男人,头枕着被子半躺在我家床上。母亲立在一旁,一脸笑容。我脑子迅速闪过,这个叔叔怎么半躺在我家床上,这是绝无仅有的事......
那个男人手指着我,对母亲问:“这是谁?”
“一个邻居家的小孩”,母亲笑着说。
我忽然很纳闷。
“这是福善!”母亲这才笑眯眯的对那个男人说刚才自己开了一个玩笑。
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听到我的名字,一下子坐起来向前倾着身子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把我拽过去,紧紧地搂在胸前,我感觉他的胳膊还有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哆嗦颤抖着,半天不说一句话。
“这是你爸爸”,母亲忽然对我说。
我没吭声,惊慌的挣脱开他,跑掉了。
第二天,我随他出门逛街,他在前我在后,像条小狗步步紧跟。小伙伴悄悄地拉住我:“这是谁?”
“我爸爸”,我回答他们,声音不大,语气中却充满骄傲。
父亲身材高大,约有一米八,身材微胖,那时刚刚四十出头,头发已经半秃了。我注意到他穿了一双黑半高胶鞋,这双鞋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那时我觉得这双老式的鞋子让我很没面子。记忆里我以前曾看过他的照片,与母亲一起的合照。那时的父亲西服领带,脚底还穿着那时候非常时髦的皮鞋。我还见过我家箱底里收藏着的他的英国呢料西服。每年母亲总会拿出晾晒,我朦胧的觉得,他一定是很“排场”的。可是再见他时怎么会穿这样一双鞋?
父亲话不多,我说话他总是玩味的看着我,最多的话“你这个傻样,你这个傻孩子!”至于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为什么服刑,他从不说起,后来才从母亲那里慢慢知道……
他服刑在东北漠河,河对岸就是苏联。开始服刑的时候很累很苦,日本人撤退时,留在坑道里若干炮弹,每颗百多斤,这都要服刑人员一个个抗出来。刚去的时候他还年轻有力气,扛起一个没什么问题。可是硬撑了一两年后就不行了。尤其接到母亲要离婚的信,他彻底垮了。他不是心底很宽的人,想想前半生风风光光,而如今妻子离婚,老父不能尽孝,遥遥万里无法见到儿子,眼前残酷的现实让他很快撑不下去了,接着就病倒了。那时国家对犯人的政策比较好,病了就住院看病,后来的几年他就一直住在医院。刑满释放后,他又在劳改农场待了几年。
后来我明白了他为什么穿这样一双鞋。
我生平唯一一次,与父亲母亲到海水浴场游泳、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父亲故地重游,感慨甚多,与母亲喃喃低语,回忆着他们永不再来的往昔。我只顾玩自己的,挖沙游泳,虽然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我真的很快乐。
还记着唯一的一次与父亲下饭馆,那年月正是大饥饿时代,饭店里也冷清的很。我们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父亲叫了一大盘肉包子,他几乎不大吃,只是抽着烟看我吃。我从没吃过大饭店的包子,原来那么好吃,我拼命地吃,嘴里塞得满满的,手里还不停的从盘子里拿起包子。边吃边听父亲问我:“你将来做什么?”
我摇头不知,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看做个演员吧”,大概父亲年轻时好看京剧,电影,对演员名角很羡慕,加之我小时长得挺精神,所以父亲这样说。
大概我表示不喜欢,父亲说:“那就做个海员吧,可以驾驶轮船,到世界各地。”
我可能对这个行业表示认可。
因为父亲已和母亲离婚,他不可能久住,大约待了一个星期就要走了。那时候母亲靠绣花挣几十块辛苦钱钱,还要养活姥姥和我。父亲已是一个丧失劳动力的人,加之重病在身,再走在一起已是不可能的了。
父亲要回离青岛几百里的老家——昌邑县去。那时爷爷已不在了。他老人家命也够苦,中年丧妻,独自靠教书培养俩儿子,小儿子因抗战被打死,唯一的依靠大儿子即我父亲,却又早年叛逆,让爷爷劳心上火,待而后又入监,押解于万里之外,平生无法相见。每每想到这些爷爷都夜不能寐,父亲被关押后不久就撒手而去。
但父亲老家还有一个早已离异的农村妻子,还有俩儿子,他们愿意接纳父亲,两个儿子也愿意为他养老。
父亲临走的那天晚上特别想让我到车站送送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我呼呼大睡,任凭母亲怎么敲门我也不醒,父亲只好独自坐夜车离开了青岛,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年,父亲来信说很想念我,想让我回去看看他,母亲也同意,我便随一位叔叔回了趟老家。
那是一个不大的小村庄,离潍坊不足百里。村头一个很深的大水湾,一面是高一丈多的土崖。我刚回村看到这景象,立刻显露出我的顽劣,从土崖上直接跳入水中。这对我算不了什么,在青岛时,我不也常常从栈桥大堤上跳入大海吗?可村里的孩子们却佩服的不得了,都瞪大了眼睛围成圈看着我。几十年后,我曾回过那个小村庄,彼时的小孩子们也都变成了灰白头发的老农民,几十年不见却都还清楚的记着我,记得那个从土崖上跳入水中的野孩子。总之我这一壮举在那时很快就传遍村子,传到父亲耳中。父亲听说勃然大怒,狠狠教训了我,还一再嘱咐二哥要时时盯着我,生怕出什么意外。
虽然父亲曾经抛弃过家乡的妻子、儿子,又落下大难,最终两手空空的回到老家,但倒驴不倒架,在家里仍端着个架子,像太爷一样端坐在太师椅上,行使家长的权威。常来看望他的乡亲们似乎对他也甚恭敬。每每听他高谈论阔,讲起天南地北的所见所闻,天下大事,人情世故时,亲戚们也都连连称是。他那前妻为他守寡多年,再见面也还是战战兢兢,百依百顺。可是父亲并不领情,似乎也不大理睬她,自己单独住一间房。父亲与前妻的两个儿子,即我的两个哥哥对他也很孝敬,端茶倒水送饭,还时不时的要听父亲教诲。
唯有我,在父亲眼里算的是“正根”,对我很是溺爱。
亲戚们来吃饭,父亲总是让我陪着坐上座,还给我夹菜夹肉,而我那两个哥哥还有他的前妻却只能在一旁照料,端茶送饭,不能入桌。一顿饭吃完若能剩下他们就吃一些,若剩不下就只能另吃地瓜面窝头。平日里自己家人吃饭,父亲总是吃小灶,我也跟着吃小灶。
大哥对我似乎很不满,大约他认为我沾了太多的光,抢走了父亲的爱。有一次趁着给我理发,几推子下去,就给我理成了个大光头,气得我大喊大叫,他却洋洋自得,很是高兴的样子。
与父亲住在一起的日子不长,很快就回到青岛,可是现在想来也甚是幸福和快乐的。
再一次返回老家,是接到老家电报,父亲病重,急于想见我与母亲一面。
接到电报母亲便带我连夜乘车赶到潍坊。刚到时天还没有亮,那时只有一趟长途汽车能通到老家,可等待我们赶到汽车站时,车早已发走,住下又不可能,母亲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手提起带给老家的礼物,一手牵着我,迈开腿徒步往家走。从潍坊到我的老家有近百十里路,天越走越热,太阳暴晒,我口干舌燥,肚子也饿,两只腿越发迈不动了,最后瘫坐在地上哭着喊着让母亲拦住路过的汽车捎我们一程。母亲又气又急,被我逼的不得已,只好站在路边胆怯地伸出手拦车。一辆辆汽车从我们身边疾驶而过,扬起满天的尘土,呛得我和母亲捂住口鼻不断地咳嗽,纵使这样却没有一辆汽车停下。我恨母亲的无能,扯着嗓子与她吵闹,可是我们还是毫无办法,只能一步步挪回家。
待到傍晚,终于走到老家的那个小村庄,我像头死猪一样,一头栽在炕上呼呼睡去。朦胧中却还感觉有人为我烫脚、挑掉脚底的大泡。
第二天天一亮,母亲便带我去看父亲。他已是肝腹水后期,肚子涨的老大,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他很清楚自己来日不多,却很是平静,对我说话还是傻孩子,傻孩子的叫。我虽然还小,心里也已朦朦胧胧的感觉到他很快就要离开我,我纵是难过,却又不会说安慰他的话,只是絮絮叨叨没头没尾的给父亲讲我青岛的小伙伴,讲我的学校,我的学习成绩,他说话不多只是听着。母亲在一旁向父亲夸赞我学习好,经常受到老师表扬,父亲听到这些频频点头,好像很高兴。
在老家待了几天我便和母亲坐车回去了。回家的路上,我呆呆的坐在长途车最后一排,扭头望着窗外,可眼里却并没有看外面一一闪过的小河,小桥,庄稼地,心里想的啥也都忘记了,只记得,当我转过脸时,车上的人都齐刷刷地扭盯着看我,我那时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是满脸泪水。
若干年后,我与朋友出差,经过那个汽车站,那条路,我笑着说:“当年我曾与母亲走过......”话还没说完,我便觉得嗓子一哽,眼泪夺眶而出,朋友什么没说,点上一支烟递给我。这一瞬间,恐怕不仅仅是为曾经的那条路,那片景,它承载了太多的东西,太多的回忆,那里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年幼的我,似乎还有我的一生。
回到青岛没几天,又接到电报,父亲已去世,我没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