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我十岁那年,一个由大人构成的世界,被我无意中撕开一个小口,我窥见了其中的险恶、残酷,也因此深深的受到伤害。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由于他老人家领导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导致全国饿死人三千余万。过后,政府动员老百姓自救,农村可有自留地,城市中鼓励市民在房前屋后种点瓜果、蔬菜。我家后面是观象山,其山不高,多是沙土地,建有我国最早的气象台。周围是小松树林,是大人们乘凉、小孩们玩的好地方。其间的空隙地、小路旁,人们拔去青草,种上地瓜,由于是山地,碎石多,又无水灌溉,所以种上的小地瓜,到初秋时节,只不过长成小胡萝卜那么大。就是这个干巴巴的小地瓜,使我终生难忘。
那年更秋之季,我上小学二年级,由于学习好,我还佩戴红领巾,两条杠。虽说是大饥饿年月,街上常有流民饿死街头,家中弟兄姊妹多的小伙伴,也大都饿得皮包骨头。但我没受多少委屈,姥姥、母亲吃糠咽菜,省一点粮食都给我吃。那天上午,我与一个小伙伴到观象山玩,玩完后顺小路回家,走至一小片瓜地,纯属好玩,我用脚踢开土层,扒出两个小胡萝卜大小的地瓜,一人分一个,啃着往山下走......
“给我站住!”山坡下十几米处,一个三十余岁、脸色黝黑的壮男人,坐在小凳上冲我们怒吼。
小伙伴被吓住,呆立不动,我意识到不好,转身就往山上跑。没想到这个黑脸男人竟几步追上来,我像一只被恶狼追捕的小鹿,在树丛中、小路上狂奔,一路跌跌撞撞。黑脸汉子紧追不舍,六七阶的台阶,我情急之下一跃而下,他也紧随其后跳下。我人小灵活,终于把那男人落在后面。跑着跑着,看到前面就是出口,大约几十米,只要出了这个口就是马路,就算逃出去了。想到这里我又卯足劲儿咬着牙向前跑去。道路前面有三两行人驻足观看,不知所云的盯着我和后面的男人。可就在这时,忽然我身后的黑脸汉子大喊:“抓小偷!抓小偷!”
刚刚还在看热闹的那几个行人听到叫喊,一下子意识到什么似的纷纷伸出手就来拦我,我顿时瘫倒在地。
那个壮男人紧接着扑上我,脚踹、扇耳光,那几个行人也帮忙搂住我。我拼命挣扎,末了他们三条大汉抓住我的双腿和两只胳膊像抬一只猪一样把我抬回刚才我偷地瓜的地方。
一路上那条黑脸汉子骂着:“混蛋!兔崽子!叫你跑,这会打断你的狗腿!”那两条汉子也迎合着:“不能饶过这杂种!”
为了怕我逃脱,一路上他们扒掉了我的衣服,只剩下一条小裤衩。那时我不懂得,一个人在众人面前,被人扒掉衣服,是莫大的羞辱。很多年后,我看到一则小报道,一群村民为泄私愤,把一个小女孩扒掉衣服,当众羞辱,被判重刑。我深深理解这种法律的严肃性。对一个人,尤其有着尊严的人,当众扒掉他的衣服,这种耻辱对他说来,勿宁死。
惨剧这才刚开始。
待我被抬到一棵大树下时,那个黑脸汉子说了一句:“让XX来收拾这个小混蛋!”我的心一阵紧缩、恐惧,就是说刚才的暴行还算不上什么,还有更厉害的人将出现。果然,从远处来了一个五短身材,粗胳膊粗腿身材很壮实的一个中年女人,只见她一脸横肉,手持树条走过来。她果然是高手,上来就抓住我一条胳膊,使劲抽起来......
“救命!救命!”我终于忍不住了,平生第一次,向周围的陌生人们呼喊救命。
周围人围成一圈,抄着手,寒着脸沉默着,无人说一句话。
对这个女人和那几个男人说来,好像仅此还不够刺激。那胖女人指指旁边的一棵大槐树吼到:“把他绑在树上!”
几个人回头就要去找绳子,正在这时母亲闻讯急急赶来,一把把我揽到怀里,大声怒斥他们:“一个孩子偷吃了你们一个地瓜,你可以骂几句,怎么能往死里打!”
他们终于放了我。
这件事伴我一生,从不会忘记。
一个仅十岁的小孩,从地理捡了一块萝卜大的小地瓜,姑且算偷吧,为何遭如此的暴行?是为了维护国家、集体利益?显然不是,那不是国家的,亦不是集体的。
或者那是在饥饿年代,我夺去了他们的口粮?也不是。我手里的那块地瓜还不足大人一口。更况且那也不是他们种的地,尤其与那个女人,还有一起绑架我的那几个人毫无关系。
那只是因为他们具有很高的道德感和正义感?如果回答是,那这种道德和正义太可怕了。仅仅因为一个小孩偷了一块小地瓜,而要致孩子于死地,那这种道德与正义就与希特勒把犹太小孩送去焚尸炉相距不远了。
在极权制度下,许多人沦为杀人的工具。比如二战之后,法西斯遭到审判,他们都有一个理由,说那是上级的命令,非如此莫可。可对我施暴的人,并没有接到上级的指示,他们是主动地向我施暴的的呀。
到底为什么?若干年来,我一直苦苦寻找答案。
逐渐地我从许多优秀的人文作品中,尤其是鲁迅作品中得到一些答案。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来,就是一个崇尚暴力的国家。几千年暴利轮回,国家权力是靠暴力取得,也是靠暴力维持着。看看“水浒”,每一页都沾着血,每一章都在张扬着暴力的痛快淋漓。若干无辜的生灵如同草芥,随时被践踏。仅仅在集市上逛逛街,居然掉了脑袋。每一次战乱,每一次改朝换代,无不是上千万人的生命为代价。当然在皇朝稳定天下太平时,统治者用儒家忠孝节义教育国人。国人也是礼尚往来,尊老爱幼,和睦相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但骨子里仍潜藏着冷漠、暴力。逢战乱、饥饿,这些潜藏的恶行,会像火山爆发一样迸发。
即使在和平年月,身处社会底层的人,也是饱受欺凌,一生受奴役,毫无人的尊严,有权势的阶层根本不把他们当人。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不拿自己当人。面对强势,他们不得压抑住自己,低头弯腰,供人驱使。可一碰到比他更弱的人,比如一个孩子,或者一条狗,他们被压抑的仇恨便会立刻爆发,虐待或暴打一个孩子,足可是他们像喝了半斤好酒,快乐好几天。
我不幸成为一条他们宣泄仇恨的一条狗。
解放以来,我们经历过一次次运动,这些运动伴随着暴力,暴力是维持推动运动的推动器、润滑油,直到“文革”时期到了顶峰。每一次运动只要不轮到他们被“专政”,他们都会乐此不疲,看到别人挨打,他们会兴奋异常,即使不能亲自动手,看看也很过瘾。
我在谴责那几个打我的人时,也在思考、忏悔自己。暴力是一种传染病,几千年里它已经深藏于全民族的每个人意识深处。我在“文革”当红卫兵时,打过同学,也打过老师。是在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路线吗?是!当时就那样认为。可又不全是,是这面旗帜给你了一个理由,一个正当的理由。借此,你可以发泄你曾遭受过的屈辱,曾有人在你身上抽过鞭子,你便可以再抽别人。儿童时代我所受到的屈辱,终于可在同学、老师身上得到宣泄。
通过这件事,使我太早的看到大人世界那阴暗的一面。慢慢长大后,再经历许多事,或通过接触大量的文艺作品,使我看人看事不会只看到光鲜的一面。尤其我又从事了文学创作工作,对于粉饰天下太平,对现实一味歌功颂德,对人性极尽赞美之词,总抱有怀疑。让我写,更是写不出。早些年,我的一个朋友写了一个剧本,名曰:“向阳院的故事”,其中写到一个居民大院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教师、医生、工人、打工者、生意人等,大家在居委会领导下互相帮助,和谐相处。小日子过得幸福、美满,当然也有些小矛盾,但还是充满着光明。剧本在讨论时,大家都说挺好,有生活气息,人物写得挺好。我也应景地说了几句好话,这位朋友私下问我:“你说的当真?”
“当真呀”,我笑着说。
“你没说实话。”他一脸严肃。
“你真让我说实话?”
“当然。”
我说道:“你写的根本不真实,是对现实的粉饰。天底下根本就没有这么个小院。你笔下的下岗工人,干了大半辈子,工厂倒闭,厂长卷走了国有资产,他每个月拿几百元钱,他会那么快乐吗?那个打工者,他们告别家乡,告别老人孩子来到几千里外的城里,拼死累活的辛苦一年,为了让孩子上学,老人看病,他幸福吗?你笔下的生意人和有权势的人,真的那么善良,那么愿意帮助别人吗?这些人的心理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一概没有看到。反过来,我们看看鲁迅的作品,那里面才是真实存在的人,那些人和事才是令人信服的。祥林嫂辛苦一生,临了为上天捐一块门板,华老栓为给儿子治病,那个沾血的馒头......你会说那是百年前的旧中国,是的。那为什么这些人物如此鲜活的存在你脑子里?就是因为现实中,就是你我的脑子里就有阿Q的影子,那个沾血的馒头兴许不见了,但对别人的苦难,抱着冷漠甚至兴灾乐祸的人不是到处可看到吗?”
我这一席话,使我朋友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