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的儿童时代,是缺少良好教育的。母亲起早贪黑忙着挣钱养家顾不上我。姥姥小脚走道都要扶着墙,更是管不了我。有时姥姥阻拦我出去疯,我能把她一把推倒在地上。在我的带领下,同年的小伙伴有了更多的乐趣更大的自由,简直就是大人们眼中的“祸害精”。我与小伙伴们结伙打群架,上山下海放肆的疯跑疯玩。虽然年龄小,当不了孩子头儿,但每逢打架,冒着被砖瓦石块打伤的危险冲锋在前的,一定少不了我。为此,仅头部就被砖块两次打的血流如注,还从楼顶摔到三楼一次,当时就昏死过去。
我家住的是楼房,楼顶是个大凉台,宽十余米,长四十余米,四周是高约一米多的高墙,高墙下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街。伏在墙上,可看大海落日,可看起起伏伏的半个青岛,入夜还可看万家灯火。这凉台是小伙伴们常年玩耍之处,写作业、做游戏、打扑克,夏天各人携起小凉席铺在地上,躺在凉席上看天上星星,轮流讲故事。或嘲笑某个小伙伴,说他没出息,专与“大母子”玩。(大母子指秋天的蛐蛐,公的可斗,母的就称大母子,在这儿的意思是指女孩)不知为什么,中国封建意识中的男尊女卑,是如此毒害着少年儿童。在小学上课,如与女孩同一桌,必划出一条线防止女孩过线,谁和哪个小女孩说话说多了就会被其他小朋友耻笑。可其实每个小男孩的内心深处,都对漂亮女孩充满了好奇心,特别心向往之。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可见从小就被扭曲了。
刚才说到我小时是如何的野,为了在小伙伴面前显示我的能耐,常爬到凉台高墙上,沿四十余公分的平面来回奔跑。小伙伴们为我叫好,我则俯身向下望,楼底下来往的行人都驻足观看,并发出尖叫声。每每这时我都很得意,竟又玩起花样:手扒住内墙,腹部顶住外墙沿,身子大部分都荡在外面,听着下面的惊叫声,我竟能张开双手,仅仅用小腹卡住墙沿......许多年后,我曾经的小伙伴对我说,从我以后,院里再也没有像我那么野,那么大胆的孩子了。也算我命大,怎么没摔死呢。
总的说来,印象中的儿童时代都是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
尤其是上了小学,逢寒暑假,头几天拼命把作业全部完成,剩一个多月那可是自由解放的时间。早上饭还没吃完,伙伴们就在楼下叫喊,那可是战士听到冲锋的号角了!我不顾母亲阻拦抓起半块干粮,飞也似的跑出家。先是上山,到汇泉山,爬树捉“知了”、金壳郎,最有兴致的是捉“土渣”,其实就是蟋蟀、蛐蛐。循着蛐蛐的叫声,悄悄地接近,心激动地要跳到嗓眼,轻轻的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清理环境,盯住它藏身的大石块,把周围的乱草拔掉,碎石清理完,然后再掀开大石块,猛扑过去。伙伴们谁要抓住一个大个的,那真像得了大奖一样高兴。
可是抓蛐蛐也有危险。记得有一次到中山公园玩,忽然听到真正的大钢(叫得特别响,个头也是最大)声,低沉、浑厚、特别响亮。我仔细聆听,发现它是隐藏在石头垒的花墙之中。我的神经崩得紧紧的,慢慢靠近那面墙。垒墙用的石块不小,又深深地嵌在泥土石灰中。我从最上面开始一块一块搬动,挪到一边,很快就看见那大钢藏在当中那块石头缝中。于是我又费力地把左右石头挪开,小心翼翼生怕惊动那小东西。整个拆迁工程可不小。正当我要搬起最后一块石头,准备抓住我的胜利果实时,只觉脑后“轰”的一声,一个大耳光砸在我半边脑袋半边脸上。待我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只见一八尺大男人站在我身后。还不等我喘口气,那人又抬起穿着大皮鞋的脚狠狠地踹到我后背上,我立刻就向前扑出好远,大男人怒吼:“混帐王八蛋!给我把墙老老实实垒好,不然我揍死你!”我摸摸脸上的伤痕,来不及拍怕身上的土,大气不敢出,又老老实实地把一块块大石头放回原处,把小花墙垒成原样。
虽然挨了打,可我仍然抵不住蛐蛐的诱惑,依然我行我素。捉到蛐蛐,塞进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作业纸卷成的小纸筒里,回到家养在小罐罐里,隔三差五就要约上小伙伴在院子里斗蛐蛐。如果斗赢了,得意之极,就为它赐名“大王”、“二王”等。还要特为大王捉大母子一只。为什么这样,小孩子并不太懂,冥冥之中举得大概是除了吃外,大王还有性的需要,作为它的主人需要充分考虑到。如自己的大王被斗败,沮丧之极,便发誓再上山,不惜扒人家的墙、挨打挨踹,也一定要再捉只好的回来斗,如此乐此不疲。
除了爬山斗蛐蛐,下海更是我最大的乐趣之一。青岛的海水浴场是最令我神往的地方,金色的沙滩,无边的大海,它变化万千,或风平浪静,海面像一面巨大的绸缎,轻轻地掀动;或巨浪滔天,排排巨浪像山一般涌来。那种巨大的力量摧枯拉朽,大树会被连根拔起,礁石会被砸裂。更多时候则是伴着凉风,海浪轻轻地拍打岸边,发出一声声叹息。对于我们这群孩子来说,不懂自己的体力与距离时间上的关系,不管三七二十一争先恐后往里游,待到体力不支时,才想到要游回沙滩休息。可此时不管体力、精力都已用尽,没别的选择,只能拼命往回游呀游呀,头脑发胀,全身无力,咸咸的海水随时灌进嘴里耳朵里,还得坚持者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现在想想,那真叫在死亡线上挣扎,待游到沙滩边时,已经像一条死鱼般跌倒在沙滩上。可是下次游泳依然不接受教训,仍然如此反复一遍。更可怕的是,待往沙滩返回时,有时还会赶上天气骤变,暗流涌动,几米高的海浪发出巨响拍向沙滩。这时的情况非常危险,孩子们只能游至浴场的侧面,从乱礁石上登陆。当游至离礁石八、九米时,只见一层层巨浪拍打到礁石上,溅起高高的浪花,发出阵阵轰鸣声。那真是惊心动魄,一不小心就会被海浪裹挟着,狠狠砸向礁石。少说会让人头破血流,断胳膊断腿,严重些会则让你送上小命。对此,我还算机灵的,在离礁石群还有几米处时,眼睛死死盯住离自己最近的一块礁石,找到手可扒住的凸起,脚能蹬住的几个点,然后随着一波海浪猛扑过去,手脚紧紧扣住,贴在礁石上。不熟悉水性的人也许不知,一波海浪过去再往回抽时的力量也极其巨大,如果此时抓不稳就会被重新拉回到无边无际的海水中。海边长大的我深谙此道,将小腹紧紧收起,手脚并用,身子像面弓一样趴在礁石上,任凭海浪从身底下抽回。就这样保持姿势停留数秒钟,在下一波浪头涌来时借助那股巨大的推力,迅速往上爬。整个过程如果稍有不慎,把握不好或是动作不协调,那胸前、小腹、大腿根儿就会被划出一道道血印子。
与海浪搏斗,在海水中畅游一天,待到下午太阳落山回家时,伙伴们早已经精疲力尽,肚子里那点粮食也早已荡然无存。一群人路过小集市,手里谁也没有一分钱,可是饥饿难耐,只好去偷。几个小伙伴挨近卖菜的商贩,前面有俩小伙伴故意找茬儿与商贩乱吵吵当作掩护,后面几个就趁机把黄瓜、西红柿揣进兜里。得手后,呼啦一下子跑到无人处。几个人乐翻了天,一面啃黄瓜,一边嘲笑商贩。回到家里,母亲问“下海了吗?”我装作没事人一样回答说“没有!”可是母亲也有办法,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手指甲在上面一划,立刻出现一道白印子,便不由分说抡起手就打。这些都是家常便饭,我也不在乎。吃过晚饭,趴在床上,立刻像死小猪一般,呼呼大睡。
我家对面的第三公园,每每到了星期六的夜晚,便是最热闹的时候。那时会有户外电影,空地上树两根长杆,绑上银幕,老老少少里三层外三层拥挤着看电影。碰到刮风时,银幕如同旗一样飘动,人也跟着变了形儿,但这丝毫影响不到底下观众们的兴致。还有扎台唱大戏的,只见舞台上穿红戴绿的男女演员们抹着大白脸大红脸咿咿呀呀,孩子们不感兴趣,都是老人看,高潮处还跟着一起小声哼几句。最热闹的时候还有全市职工篮球赛、乒乓球赛,甚至还有舞会,男男女女搂在一起,在莫斯科郊外的乐曲中翩翩起舞。不过在我们孩子眼里,那些男女似乎都不正经,觉得男女搂着“不要脸”。总之凡文体活动应有尽有。周围的市民吃过晚饭后,大都涌向公园,而对我们这些小伙伴说来,更是要去。可公园进门要门票,五分钱一张。为了逃这五分钱,孩子们爬高墙,钻铁丝网,或者趁着人多时躲在大人身后,揪着衣服角,随着人流一拥而上。要是捉不住就赚了,要是捉住了顶多就挨一脚,或是被提着耳朵扔出去。其实想要看场电影,家长们都会给个一毛、八分的,但要的就是这份刺激,似乎只有这样才过瘾。
虽说我是大院里出名的“野小子”,上山下海无所不能,打架偷摸必不可少,可上天并无抛弃我,还赐给我喜欢看书,也喜欢学习的习惯。这兴许与小时候爱看小人书有关。我家楼底就是卖小人书的铺子。其实当时沿马路边上,放学路上,到处都有这种小人书铺,有的是露天,有的则在屋内。一般靠墙立着一排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书架子前就是长条小凳,小人书有“三国”、“水浒”、“西游记”这样的名著故事,也有打鬼子的爱国教育书,价钱也很便宜,一分钱租一本。每当放学归来,总愿意花上两分钱,租两本坐在小凳子上有滋有味地看着。逢节假日,尤其是刮风下雨,或大雪纷飞时,租上厚厚的一叠小人书回家来,放到床头,钻进被窝,一本接一本地看。偶尔放下书,靠窗看着外面的漫天大雪,或不尽的大雨,那真是享受。时至今日,虽六十有余,如有人问起人生最快乐的事是什么,我还会说,在大风大雪天里,躺在被窝里看本好书。
因看过几本小书,我常在小伙伴前显摆显摆,讲故事给他们听。可要论起玩打弹弓、爬树、捉蛐蛐,就总比别的小朋友差一大截子。大概正因为多看了点书,上学写作文,做功课也总不差。每次考试,总能得第一,第二也凑合,第三我就觉得丢脸,抬不起头。
每每看到现如今的孩子,心真疼。七八岁小孩上学,硕大的书包压弯了腰,个个像小老头,被父母牵着手,接送上学。放学后无尽的作业,熬干了孩子的心血、灵性。好容易盼来节假日,为了不输在什么起跑线上,又被父母没白没黑地牵着进这个班那个班。这哪能与我们儿童时代相比呀。比比现在的孩子,我们那时像自由的鸟,而现在的孩子则象关在笼里的鸡。当然那时我们的物质上贫穷,吃不饱饭,衣服总是补丁加补丁,但让我做一个交换,我一定选择我们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