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些年,诗意的忙天
文/刘林海
那些年,关中的忙天是极富诗意的。那是一种用喜悦与劳碌编织起来的绚烂。
早前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正悄悄泛黄。麦浪依然还在,只是任性地随风翻滚不见了,代之为矜持的微微波动。有性急之处,已是片片披上金黄,似乎在争先恐后地引领王者风范。
比麦子黄得更早的,是挂在枝头的甜杏。它是一年中老天赏赐给人们最早的一茬水果。正是“看麦黄”的节日,父母们要去看望出嫁的女儿,便需带着“杏”儿,乘兴而去。说是串门,其实更要紧的,是带去勿违农时的教导。
当第一声杜鹃啼鸣掠过村庄上空,有幸听见的人必然雀跃于大街,欢呼着“算黄算割”来了。于是,家家户户振奋起来,把闲了快一年的麦镰从半墙的挂钩上卸下来,找出墙角的磨刀石,把镰刃在磨刀石上磨得锃亮。

算黄算割的叫声越来越密,啼鸣中,那杜鹃栖落的枝头下,竟会洒下斑斑血迹。农人们流泪,感叹这神鸟竟是搏命呐喊,谁还敢在这神圣的时刻有半点懈怠?
太阳落山的时辰比过去晚多了,田野里尽是转悠的男女。成熟的气息弥漫在大地上,薰得人微醉。就像是守在即将开笼的馒头锅前,期待与紧张揪着人们的心。麦不熟透,割下来折了产量,稍一过劲,麦穗炸粒掉地,损失更大。人们仔细观察着大田的变化,判断着哪一处最先黄透,该率先下镰。
有心人喜欢测产,选一穗平平常常的麦穗揪下来,用手掌搓磨,细细地吹去糠皮,数一数,麦粒常会超过七十颗。无疑,又迎来了丰年,估摸着,一亩足能产出两石麦子。幸福的笑容就溢在脸上。是啊,这一年中扛鼎的夏收作物,费了多少心血?九个月的生长期,哪一日不让农人牵肠挂肚?出苗、返青、分蘖、拔节、吐穗、扬花、灌浆,诸多环节,哪一时不让农人提心吊胆?而今,如愿迎来了回报,怎能不令人喜上眉梢?
人们反复念叨着熟悉的农谚,蚕老一时,麦黄一晌。果然,早间还似乎对土地无限眷恋、亭亭玉立的麦子,等到太阳西斜的时候,却突然像是临盆的孕妇,焦躁的急欲躺倒在产床上。农人们如同看到了指挥信号,火急火燎地扑进田里,或是蹲着,或是弯腰,开始手脚并用着显起身手。站在高处望去,大地成了一片硕大的桑叶,那数不清的各色蚕只,蚕食出千变万化的图案。
没有人愿意当闲人,男女老少齐上阵,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男人们在前面割麦,比赛着谁割得快,谁茬口割得低;女人们在后面扎捆,比赛着谁扎得多,谁扎得牢实;孩子们穿梭着把麦捆搬到田头,比赛着谁腿轮得欢;老人们捡拾着地上洒落的麦穗,确保颗粒归仓。在呼兄唤弟的喊叫声中,一派热火朝天。

村子里忽然就涌进来一群陌生的面孔。他们清一色皮肤黝黑,形容精瘦,操着一致的异乡口音。躺在树荫或屋檐下的时候,一个个看着精疲力竭,但若有招请帮工的乡亲走近,则个个像上足发条的玩偶,齐齐地弹跳起来。他们是从东边一路转战向西的甘肃麦客。有了这批正当时的援军,夏收的速度就更快了。
早上天气凉爽,干起活来舒服,但麦杆被夜晚的湿气浸润,割起来却是费力。下半天麦杆干燥,割起来省劲,可却得忍受日头的毒晒。很难说一日中哪个时辰是收割的黄金时段。从太阳在东边天际处未露头时起,直到在西边落山后许久,只要光线足够,大田里的人是不会稀下来的。为了不耽误时间,主妇们把一日三餐送到田头,那伙食当然是平日里挑梢子的档次。年馑时尚且要跟着碌碡过年,何况这丰收季节?有肯舍得的人家,野炊时还会配上黄澄澄的炒鸡蛋。
人们习惯把忙天称作三夏大忙。夏收、夏播、夏管诸项作务,概因俱需一个“快”字,要快就得忙。麦子割得快,既是为了防止炸粒歉收,更是为了腾地播种包谷。等麦子运到麦场上,仍要快打快碾,万一出现雨水频繁,泡得麦粒出芽,瞎了收成,岂不悔恨终年。这一年中份量最重的日子里,只有一个主旋律:忙并快乐着。
关键的时候,人们对雨水既怯又盼。麦场的麦子尚未进仓,雨水是克星,播种的苞谷亟待滋润,雨水又是福星。而老天爷似乎与农人们贴心贴肺,常常在傍晚来一场速战速决的雷阵雨。电闪雷鸣之际,瞬间大雨倾盆,水柱击打得地面泛起无数的气泡,顷刻间沟渠中水流潺潺。半顿饭的功夫,却又是云开雨散,红红的太阳把大地烤得蒸气升腾。天人合一的默契中,大人小孩学会了揣摩老天爷的脾气。看那云彩的移动方向,孩子们会唱起歌来:云往南,水飘船;云往东,一场空;云往西,水激激;云往北,风干吹。
麦场虽大,但毕竟要把大田里的麦捆全部集中在这里,逼仄是当然的。麦场中心要保证足够的空间用于碾打,那须得慢慢消化的麦捆就绕着麦场外圈,里三层,外三层,堆成又高又圆的垛子。若去麦场的垛子中走上一遭,好似进了迷宫,三转两绕,还是回到原地。
打麦机日夜嘶吼,轰鸣着把麦粒从麦穗上分离出来,这是最重要的头道脱粒。那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呜咽。高亢时是少了麦捆填充之际的轻松欢快,低沉时是吞吐麦捆的负重呻吟,呜咽时是进食过量形成噎卡的挣扎。一个一米见方的铁傢伙,十来天要处理上千亩麦捆,端的算得上大忙中的头号功臣。

排队等待着头道脱粒,精明的人家会不失时机地搞起副业。女人们坐在麦垛前,用剪刀剪下上好的头节麦杆,端一盆清水泡软,织出一盘一盘的草帽辫子,再用针线缝成草帽。一顶草帽可以卖出两元钱,一个女人过个忙天,就能编出十顶草帽。孩子们也不甘寂寞,把麦秆另作用途,编出那六棱、八棱的蝈蝈笼子,就手在麦场旁边的草丛中逮上几只大肚子蝈蝈塞进去,提回自家院子,制造出无尽的乐趣。
打麦机歇下来的时候,麦草还得依赖传统的法子碾上一遍。摊场、翻场、碾场、扬场,诸多的技术活儿,还是把式们亮相的好舞台。扬场时,风力和风向在变化,扬场人手里的木杈与掀板也在变化,空中抛洒出一道道弧形的彩虹,麦粒欢快地落地跳舞,麦糠轻盈地在空中翻飞。
麦场的一角置放着几个木桶,刚刚从深井中打上来的泉水清凉甘醇。所有的人都可以免费畅饮。没有水碗、没有杯子,随手可及的麦杆就是上好的吸管。只不过,常常禁不住那淘气的娃娃们以喝水为名,反向朝水桶里吹着泡泡。
收获的麦子须得晒干晾透后归仓。公购粮是支援国家建设必不可少的功课,留下的口粮是精细食粮,往后还得省着享用,务必保证与来年的夏收接上茬口。麦草依然金贵,牲口饲料要靠它,房顶上的苫草离不了它,烧砖瓦必须的硬火料更是非它莫属。
忙天夜晚的水塘边上是最热闹的。月光下,三两亩见方的水面波光粼粼。一圈挺拔的白杨树,随着轻风拂来,树叶哗啦作响。不绝于耳的蝈蝈与蟋蟀鸣叫声,如琴瑟和鸣。不甘寂寞的蛙鸣,更像是打击乐器的伴奏。但这一切,岂能遮得住青年男女的嘻戏打闹声。姑娘媳妇们在水边挥舞着棒槌洗衣,小伙们在稍远的地方游泳洗浴。夜色遮掩了羞涩,那打情骂俏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当麦场腾空的时候,自乐班子适时地搭起了皮影摊子。一阵激越的梆子声响过后,悠扬的板胡声像一道清泉,沁入了庄户人的心田。劳碌暂告一段落,喜悦却永远挂在脸上。
算黄算割已不知去向。枝头的喜鹊却仍是兴奋的聒噪。
终于,忙罢了!
二0二三年五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