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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兄弟
它扛着一粒面包渣
在三十二层脚手架上努力地爬行
头顶飘过的那朵白云
离故乡很远，离天堂很近
有那么一会
我和蚂蚁都想柱着高楼打个小盹
一阵秋风吹来
我们同时都打了个趔趄
兄弟
生活陡峭
我们没有多余的命
我们都得把身上的安全带拴紧
五一劳动节，我在脚手架上写首诗
从地下十几米的深度
高楼开始拔节
生活将我们撵上高高的脚手架
我们必须把日子拧紧
在南方的脚手架上
我一边写诗一边将漂泊的锈迹抖尽
以钢筋开头混凝土结尾
尽量让蓝天白云与劳动者的颜色融为一体
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写
栉比鳞次的高楼是整首诗的排比
用责任作词担当谱曲
脚手架上我们放飞流浪的歌声和激情
今天
有人问我劳动光荣吗？
你看摇晃的天空被几双大手擎住
汗水滴落大地砸出了疼痛巨大的回音
生命的颜色
你说，那些在异乡被铁围困的人
时间久了
就会长出和铁一样的颜色
我举起自己的骨头
全身都会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远离故土
我是卧底城市的一根方钢或圆铁
请不要怀疑
我是故乡那个临阵倒戈的奸细
总有一天
我会冲出钢筋水泥的重围
杀回故土
攻下南山的一座小山头
让草木，还原我生命最初的底色
和铁打交道的人
1
忍不住又写工地
写到工地
我必须得写一根铁
2
我曾把一根铁，碎尸万段
手起，刀落，一道寒光闪过
铁断，音绝……
3
多年前
一根铁被我弯成少年的圆圈
一不留神
就把自己滚到了中年
4
从地下室长出来的铁
有一根血迹尚未干透，那是昨天
一个兄弟
用生命为它拂去了锈迹
5
无聊时
我喜欢观察城市的钢筋丛林
一些蚂蚁攀爬而上，一些垂悬而下
浑身长满铁锈
它们走走停停，抬头看我的眼神
有疲惫，也有惊喜
6
我一直在努力
想写出一首坚硬如铁的诗来
这样，喜欢读我诗的人
就会读出我内心隐秘的铁骨铮铮
7
长在我心灵废墟上的铁，不动声色
想起我那被打桩机咬掉一条手臂的兄弟
这么多年，我愣是没能
挤出一滴眼泪
8
我的三叔，是一个铁打的人
魂断异乡后
接三叔回家的堂弟
在他的骨灰里
刨出几片钢板，和几排尚未长锈的镙丝钉
立秋帖
在同南路
我积攒的落叶还不够写下一首完整的诗篇
秋天就来了
想到我体内还澎湃着十万吨汗水
我不禁哑然失笑
在秋蝉还未唱完最后一个音符时
我并不急写出秋天最好的诗歌
等秋风乍起
我要挂一尾白幡
凭吊自己
寻人启事
他走失于农村
上个世纪随打工潮南下
他的口音
夹杂着西南方言
他有多重身份
儿子，丈夫，父亲……
他种过田
深谙农历二十四节气
如今他拿起扳手，砖刀，扎钩，钉锤……
混迹于钢筋，水泥的丛林
他身上患有腰椎病，尘肺病，伤力病……
干起活来却依然很卖命
他外出多年
可能早已忘记了三月扶犁，四月插秧的时令
倘若你在异乡遇到他
请告诉他
故乡的四月
到处都开满了紫云英
不种庄稼的田野
比以前更美
如果想家了，就请他
原路返回
理想
小时候
那个每天唱着：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少年
现在
和我一起
在南方某个工地的脚手架上
天天拼命打螺丝
矿山湖记
一个废弃的采石场
被打造成美丽的人工湖后
来这里休闲的
除了远道而来的风，还有天外飘来的云
时光回到二十多年前
三叔在采石场把自己弯成一张弓
沉重的板车，像搭在弦上的箭
汗水里，一座湖泊正在形成……
一阵风吹来
我又想到了三叔那条空荡荡的裤腿
在每个起风的时刻
随风摇摆
在矿山湖
一个农民工诗人
以回忆的形式，让群山和天空
在湖水里长跪不起
蚂蚁的宿命
1
我曾多次在诗中写到过蚂蚁
但这一次
我试着用缓慢的爬行姿势，去接近它们，理解它们
我料想它们会来到我面前
和我一起探讨命运，以及活着的基本方式
2
这些年
我为我在笔下设置过的一些陷阱，一片荆棘
集体向蚂蚁致歉
从今天起，我要和它们一起冲锋陷阵
不顾一切
3
凌乱的脚步，意味着流浪么？
无数南下或北上的蚂蚁
在没有路的地方
用影子铺成一条坦途
留下一行
血染的足迹
4
每一只离家的蚂蚁
身后都逶迤着一个庞大的帝国
老人在为自己掘墓，孩童戏嬉在引魂幡下
空巢
——无声坍塌
5
仅仅只是为了
一个衣锦还乡的梦想么？
那么多蚂蚁，不得不天天在外装孙子
像一个个
有家难回的孩子
6
城里的蚂蚁和山里的蚂蚁略有不同
它们喜欢爬上高高的脚手架
生命悬在半空中晃动
很小的风
就能把它们摇曳回
黑暗的巢穴
7
前面是正在崛起的楼群
像一片移动的森林
拂晓之前
所有的鸟都飞走了
蚂蚁没有翅膀，然而它飞翔的姿势
甚至比鸟的弧线
更完美
死在黎明，或许格外悲壮一些……
8
像蚂蚁一样生存的人，都有蚂蚁一样的宿命
我无数次设想这首诗的结局
我发誓
我真的不是故意
要把赞歌，写成悼词的
端午贴
我见到过最贵的粽子
被一条安全带捆绑在脚手架上
里面包裹着疾病，暗伤。在异乡的高处叫卖
当绳子绷断的那一刻
价值百万
事实上，汨罗江太过遥远
我也不是三闾大夫
我只是在想，如果屈夫子能活到今天
我会推荐他先买保险
然后再投江
杨翔，77年生，贵州松桃人。松桃文学沙龙成员，建筑工地农民工。怀揣诗和远方，偶有诗歌误入纸刊。有作品发表在《作家天地》《草根文学》《黔东作家》《梵净山》等期刊。
《南方诗歌》2023年五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