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大批劳动力,也如现在的农民工,从胶东半岛、胶县、平度诸县涌入青岛。修铁路,盖房子,干苦力,做生意。在这儿生根,繁衍后代,成为第一代青岛人。
我姥爷曾是一个劳苦的农民,身高七尺,有一身好力气,但在老家平度却混不上顿饱饭,家里弟兄们又多,临到三十也娶不上媳妇,最后下定决心,推着一辆独轮车,脑后留着大辫子,独自闯青岛。他大字不识一个,什么苦力都干,后来收购旧麻袋,雇上几个小工,缝缝补补再卖出去。不出几年,在商铺林立的济南路买下一块铺子,有模有样的干起来,挣了几个钱,回老家娶了媳妇,也就是后来多年和我相依为命的姥姥。姥姥身材矮小,一双小脚,年轻时长得很是秀气。此后,姥爷在青岛做生意,姥姥在老家生孩子,伺候婆婆,料理家务。
姥爷是个典型的北方农民,为人厚道,老实,对老人特别孝顺。每每开春渔汛季节,集市上的鲜鱼如鲅鱼、刀鱼、鲳鱼、螃蟹等等堆积如山,姥爷总是让伙计凌晨就去买上两大筐。青岛到平度一百多里地,姥爷就让那小伙计把一筐鲜鱼推回老家。傍晚时分,约莫他老娘见到鲜鱼,也差不多下锅了,然后推测鱼做好老人家已经动筷吃上一口了,远在青岛的姥爷这才吩咐伙计们,把另外一筐鲜鱼下锅炖上。家里老娘不先动嘴,姥爷是绝不动的。秋天新下的水果,像苹果、梨等也是如此,买两筐,待伙计们送到老家,老娘吃到嘴里,他方能吃。
逢过年,姥爷回老家,必先面见老娘,捧出一年挣的钱交给老人家,再与老娘喝茶,说话。待老人家发话后,再回自己的屋,与妻子团聚。在此之前,即使在庭院见到妻子,也不能有任何亲热表示,只是点点头而已。姥姥则是低下头,脸一阵红,赶紧抽身走开。一家人吃饭时,姥爷与老娘及几个兄弟围一桌,喝酒、吃饭、谈天说地。姥姥是不能上桌的,只是在伙房忙活,或端盘端碗伺候。
姥爷终其一生是个农民,虽然挣了钱,但很少想到再投入做点大生意,只是把钱送回农村,盖房子置地。房子盖多盖大了,几个弟兄人人有份,那时并没分家,是个大家族。弟兄们在家置理家业,种地卖钱。整个大家族的主要收入就要靠姥爷在外边挣。姥爷的老娘,只是盘腿在炕上,手持着长烟袋喷云吐雾,喝着茶,总管一切。
不料碰上战乱年月,到处是土匪和杂牌队伍,打家劫舍胡作非为。姥爷的一个兄弟被土匪绑票,用一大笔钱把人赎回来。可不知为何,土匪又一把大火烧了姥爷多年辛苦挣下的家业。据母亲说,大火烧了七天七夜,一切家产荡然无存。姥爷闻讯匆忙赶回老家,几个兄弟却暴跳如雷大骂姥爷,说这是老天报应。
对此事我始终不明白,姥爷在外辛苦挣钱,你们兄弟人人都有份,都盖上新屋,娶上媳妇,也算是小地主了,咋出了事,就一盆狗屎扣到姥爷头上了呢?那土匪打劫也并不是姥爷引来的呀!后来我想,大概世代种地的农民都认为土里刨食,种地为生才是正道。凡做生意经商挣钱都是不义之财,总有一天,老天会报应的。不知是否此理。同时也可看到,中国农民并非一味厚道,当手里有粮,家道平安,天下无事时尚可和平相处。一旦出事,个人的利益或安全受到危害时, 哪怕面对亲生兄弟也会大打出手,推卸自己的责任,一味怪罪别人,甚至群起而攻之。
姥爷一心巴望有个儿子,一来可承接祖宗香火,二可继承家业。可几十年,姥姥连生九胎,竟无一个是带把儿的。姥爷很是恼火,姥爷的老娘,含着烟袋坐在炕沿上,每到姥姥产子总询问“是不是带把的?”当得知无把时,老太太敲敲烟袋,下令:“扔尿罐子里,憋死!”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还不如一只鸡。勉强活下来的,逢小病不治,久之则成大病,人还没咽气,就草草处理掉。最后只剩下俩闺女,我母亲和我姨,算是命大。姥姥没生儿子,在家永远抬不起头,平时伺候婆婆,包揽全部家务,说话压低声,大气不敢喘。常年日久,不及中年背就驼了,走道需扶着墙根,人像个虾米一样。姥姥带着俩闺女吃饭从不得上正桌。伺候婆婆小叔子吃完饭才胡乱吃两口。老太太吃白面馍,姥姥及闺女吃高粱面窝头。小姨五六岁时,哭闹着要吃个白面馍,姥娘顺手给她一巴掌:“谁让你没个把!”小姨抹着眼泪:“俺也要个把!”她的亲爹,也就是我姥爷,有心给孩子拿过白面馍,但在老太太及他兄弟跟前,则不敢吭声。
一九三七年,泸沽桥事变,日本人大举侵略中国,中日战争全面爆发。老家因战乱又加之刚被土匪洗劫,无法再呆下去了,姥姥携俩闺女跟着姥爷,来到青岛。从此母亲开始了在青岛的大半生。
虽说是战乱年月,青岛也被日本人占领。但因为偏居一隅,比内地稍安定些。姥爷的生意照做。凭着他待人诚实,厚道,讲信誉,生意竟也做大了许多。批发麻袋,油桶,家里安有电话,逢有大客户来,到春和楼吃饭,烟馆抽大烟。那时生意人抽大烟也平常,也是待客之礼。
姥爷只有一门心思,眼看着年纪越大,可膝下无子,谁来继承家业?终于他又娶了一房媳妇,姥爷虽年过六十,可体力超人,加上运气好,竟连生两儿,两闺女。姥爷是喜上加喜,姥姥与母亲则被冷落,甚至被撵出原来的家门。
搬出姥爷家,姥爷另给一块小房,姥姥带俩闺女艰难度日。后来姥爷得急病撒手而去,姥爷的二房则继承了姥爷的房子、店铺、存钱等大部分家产,姥姥则没分到啥值钱的,据说只分到了那么几个元宝和美金(美元那时老人叫美金)。再后来到了挨饿年月,姥姥拿出金元宝想换点钱买粮食时,却被一个街道干部全部骗去。美金被她小心藏起。姥姥死后,正逢改革年月,老房子搬迁,我找遍了每个角落也没找到。
四
解放了,父亲知道生意没法干了,再捣弄黄金可能犯死罪。可一时不知干什么好。母亲经常参加街道举办的思想教育会,回家来就劝父亲赶快洗手不干。可全家人又不能坐吃山空,父亲曾想办个小厂,可总也没成。参加新政府的工作也没成,兴许他闯荡江湖惯了,一时无法规规矩矩上下班,更别说去当工人、做体力活了。不得已只好混日子,与他的好友们喝茶、打牌。
最后父亲下定决心,把手头的黄金一遭出手,变现。母亲听说他又要出去,苦苦相劝,可是父亲主意已定,母亲咋说也不管用。于是父亲买了去东北的火车票,准备最后干上一笔。临走那晚,父亲的一个朋友来家借钱,父亲一向不喜欢此人,就没借给他。可是与此人的交谈中父亲无意中透露了要到东北做生意的信息。打发那人走后,父亲第二天就登上了北上列车,出关外到沈阳。不料父亲刚下火车,即遭公安逮捕。据后来想,正是他那位朋友,因为没借到钱,告发了父亲。
那年父亲刚三十,这后半生算是毁了。
而我,刚出生四十天。
那天夜里,母亲刚安顿我睡下就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母亲开门,若干公安民警闯进我家,他们告诉母亲,父亲犯法已遭逮捕。他们拿出搜查证,搜查、抄家。我被惊醒,大哭大叫,母亲惊慌的搂住我。公安民警搜查的很彻底,家里翻了天,连地板都被撬开也没搜到什么东西。后来母亲告诉我此次父亲北上,家中的黄金都被他拿走了。
若干年后,我长大成人,每当夜晚睡不好觉,或大白天迷迷糊糊时,总隐隐约约出现一系列电影场景:在我家楼梯上,忽然传来若干人同时上楼的声音,急促而杂乱,很恐怖。我从楼上往下看,好像许多人都带着钢盔,手持步枪,样子像是日本兵,又看不清他们的脸,正冲我家而来。我立刻倚在门口,或趴在地上,掏出枪射击,前边撂倒几个,后面又涌上来。我边射击,边喊着让我妻子抱上女儿从凉台上逃走......这难道是看打日本的电影看多了,似乎又不像,那是为什么?这种梦若干年内反复出现,挥之不去。后来我看弗洛伊德的‘释梦’一书,他说到人在幼年时受到过度惊吓,恐惧会深藏于人的潜意识深处,它可能伴随一生。这种常年的积压偶尔会在人的梦中宣泄、释放。他们的表达方式,常以变形的形式出现。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当年公安的抄家过度惊吓了我,从此这种恐惧深藏于我意识深处。待我成人后,又以梦的形式再现,释放。那为什么公安民警变成日本兵呢,这正是弗洛伊德所说“变形”。而梦中的我以正面形象出现,阻击日本鬼,保护家人,则是一个成年男人应该承当的责任。
当我的面被抄家,我经历过两次,后一次是我十五岁那年,这是文革刚开始,这次来抄家的是红卫兵,他们手持棍棒,几十人涌来,其来势远在当年的公安民警之上。所有的家具全扔到大院子,母亲抱九个月小妹被押上一辆大卡车,迁返至农村。这两次足以使一个孩子心灵上永远蒙上一层阴影,恐怕会伴我一生,而那个噩梦也将会再重现。
父亲被判六年。在我家对面是市第三公园,凡重大的公审大会都在此举行。父亲与许多反革命犯、刑事犯被押上卡车,从我家窗下走过前往第三公园。为了加强震撼力,汽车走得很慢,高音大喇叭一遍遍历数犯人的名字、罪行。母亲抱着我,目睹了父亲被捆绑着押上卡车,身后站着武装的军人。过后我母亲曾说,要不是因为怀中抱着我,她会一头从楼上跳下去。
父亲被判刑,服刑是在几千里之外的东北漠河,母亲带着我将何以为生?她买来一台缝纫机,在家学绣花,但街道干部说,要想加入绣花社,需与父亲划清界限,彻底离婚。母亲没有别的选择,与父亲离了婚。把姥姥接来照看我,一家三口老少三代,艰难度日。母亲没白没黑蹬机器绣花。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总是看到她的后背,从我一睁眼,她已经咔嗒咔嗒干起活来。当我睡觉时,她还是趴在机器上咔嗒咔嗒踩机器。有时我半夜醒来,还是看到她弯曲的后背,咔嗒咔嗒地干活,实在困的不行,就一只手托腮在机器上趴一会。过很多年后,老邻居们对我说‘凌晨起床,就隔着窗看你妈踩机器,半夜起来上厕所再抬头,还能看到你妈在干活,她简直是个铁人’。我想母亲如此拼命地干活,一天十几小时的工作,从无休息日、节假日,以致人到中年时全身的骨骼就都变形走样,臀部巨大,两腿弯曲。一来是为了挣钱养家,二来大概是只有不顾死活地干活,才能抵抗住巨大的精神压力与几近崩溃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