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年
一
我的出生地是青岛。青岛现在是一个大都市,但百十年前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渔村。当地人多以打鱼为生。翻遍史书也找不出什么记载。如果勉强算的话,东边的崂山是有些名气,是道教发源地之一。聊斋故事写过的穿墙道士即出自崂山。往北百十里是即墨县,春秋战国时的齐国所属,曾有田横五百士。
她的繁荣建市是从十九世纪末叶,德国人占领青岛算起。德国人想的挺好,打算把青岛建成永久殖民地,经国令批准,拿出大量银两,铺铁轨,修胶济铁路,建别墅、建公园,至今步入山坡眺望,青岛老区仍是连户的红瓦别墅或是漂亮的小洋房掩映在绿树丛中。德国人把上帝也一并请来,建起几座大教堂。其中最高的天主教堂高高的耸立在山坡上,如从海上来青岛,最先映入你视线的便是这座教堂的尖顶,据说是中国唯一的祝圣教堂,也是青岛地区最大的哥特式建筑,非常漂亮、壮观。
德国人在沿海一带种上树木、花草,并立下规矩,凡毁坏一棵树,罚种十棵,这倒是个好习惯。至今百十年过去,青岛的绿化程度依然是全国最好的。除此之外,他们还修建了纵横全城的地下排水系统。这些年全国若干城市每逢大雨如何排水总成问题,有的城市大雨后立刻变成汪洋泽国。此时,电视、报纸网络总说到青岛的下水道,虽有百年历史,却依然宽大、结实,即使大雨三天三夜,雨稍停,街面上立刻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水都流入下水道注入大海。
上世纪初,德国在一战中失败,中国人收回青岛。约从二三十年代起,青岛又迎来新一轮繁荣期,又有许多建筑成群地拔地而起,其建筑风格、样式基本还是沿袭德国,依然是红瓦白墙,光彩绚丽,美轮美奂。尤其令人惊异的是这些建筑的主要设计者却都是中国人。那个年月中国竟有那么多才华横溢的设计师,他们具有很高的审美能力和精巧独到的构思,可到了后来却为什么都集体失踪了?是因为战乱?还是因为新中国建立,新的环境新的潮流趋势已经不需要他们了?大概二者原因都有。
当时的市长沈鸿烈,老青岛人都记得他。这个沈市长是个具有新思想、新文化的人,视野及其开阔。他想把青岛建成全国最好的城市,最文明的城市。他知道光有好的建筑、得天独厚的自然风光还不行,那只是硬件。要使一个城市站起身来,还得凭文化,文化强大才是真强大。他在当时创建的青岛大学,不惜重金邀请全国一流人文学者来岛城居住、讲学。比如:康有为、沈从文、老舍、梁实秋、萧红、萧军等等这在当时甚至现在国内都响当当的一流学者云集青岛,还为这些作家配备了海边舒适的望海别墅以及自由的言论环境。那时的青岛可谓黄金时代,文人荟萃、星光灿烂。
我出生于一九五一年,所居住的楼房位于胶州路上端,背靠观象山,东邻一座红砖垒起的基督教堂。常年可见和平鸽在塔尖盘旋,尖叫。星期天,教堂的钟声,回荡在青岛的半个上空。胶州路下端连接著名的商业街——中山路,其中大小商店、酒楼、饭店林立,中山路的末端便是海边栈桥。在我家窗口或大凉台上,可遥望一片辽阔的大海,常见白色的大轮船响着悠长的汽笛进出港湾。让人惊心动魄的是长海落日,五彩云霞倒映于大海之上,变幻万千,让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大雨后总能见到彩虹从大海中升起,横贯于大半个天空。太阳在沉入大海之前,把它耀眼的光芒照在我家东边一所高建筑的大玻璃上,好像忽然有了两个太阳,太阳沉入大海时,大玻璃上的太阳也消失了。我很小时以为,大概太阳进入了那座大楼,也睡觉了。这些壮观的大自然之美,在我后来的大半生再也没见到,好像人类的早期童话故事,再也没有重现。
二
青岛是个移民城市,我的老家亦是在距离青岛二百余里的昌邑乡村。爷爷是个私塾先生,一生教学,中年丧妻,独自照料两个儿子。平时少与人来往,喜欢独自看书,养花养金鱼。字也写得很好,逢年过节,周围几个村的人都来求他写对联,青岛的有些商铺也慕名前来,求他写商号。不仅字写得好,还能画几笔,逢过年,画上几幅大画,还有什么“关公夜读”、“武松打虎”等等,托人拿到集上卖钱。其实关于卖画这一细节,是我小时另一位姥爷告诉我的,清楚的记得那个姥爷压低声音,小声趴在我耳朵上说的。小时候很不以为然,还奇怪老头子怎么这么神神叨叨?后来慢慢长大见得听得多了,我才猜想大约是,文人作画本是雅事,可拿到集上去卖,是乃大俗,太掉价。或曰:其画画品不高,难登大雅之堂,只能沦为地摊。因没见过爷爷的画,不知是哪类。
不过他的小儿子,即我叔叔的大作却是见过的。六十年代初,我回老家,曾在我家老屋子墙上见过他画的古代将士骑马打仗的大幅壁画,大概都取材于“三国”、“水浒”,画的很生动。叔叔十八九岁参加了不知哪路军,是国军、八路还是杂牌军队,总之是与日本人打仗,死在战场。想来应该算是烈士,可从来没听说过得到追认。我总想他如果没有从军早早死于战场,而是致力于画画,应当属一把好手。
我父亲打小不安分,十几岁便独自去往青岛、上海这些大城市里闯天下。刚出道时,大概手里没啥钱,在上海拉车送货,下过苦力。仗着他读书人家出身,看过几本书,还会讲几句洋话,很快做起生意。上海、天津、青岛到处跑,什么来钱快做什么,也不管是否犯法,倒弄过黄金,从敌占区买来贵重药品---青霉素,偷运到解放区,卖给八路、解放军。
虽然父亲挣了点钱,但爷爷看不上眼,以为那不是正道。更重要的是爷爷总为了他提心吊胆,说我父亲弄不好就会蹲大狱,掉脑袋。于是逼他回老家,为他娶上了一房媳妇。大概爷爷还是很传统,以为娶上媳妇,就能拴住这不孝之子,并为苑家延续香火,自己也可安度晚年。其实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老一代农村人大都这样吧。父亲不得已终于娶上媳妇,可那媳妇一来没文化,二来还是半小脚。父亲在外几年,出入过十里洋场,见过世面,实在不喜欢这媳妇。但也不敢违抗爷爷,娶了媳妇还生下两个儿子。那之后又匆匆上路,奔上海、青岛而去。过年捎点钱给老家,再也不愿回去。我想他的心思从未在老家驻留过吧。
父亲混阔了,夏天浑身上下米色毛料西服,白皮鞋,天冷是驼色,咖啡色毛料西服,外罩厚呢子大衣,且都是在上海名店订制,料子也都是英国进口。虽家中有妻有儿,也挡不住他在天津有情人,喜欢进出戏院,尤其喜爱看梅兰芳的戏,一张票合一袋洋面。后来父亲在青岛买下房子,就是我出生时的那幢楼。期间爷爷多次来信催他回家看看,他总托辞生意忙不过来,后来连书信也很少寄回家,直到他遇到我母亲。
母亲小时候跟随姥姥在老家,上过几年小学,认几个字,后因战乱也不学了,随姥姥进了青岛,帮姥姥理家,看护小妹。姥爷做生意忙,无暇顾及她,她也撒欢了几年,名曰看小妹,把小妹扔一边,独自上大海边,钓鱼、摸螃蟹、拾蛤蜊,几次归来,差点找不到小妹。待到出嫁年龄,也出落得挺好看,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初见我父亲时,父亲一身毛料西服,白皮鞋,高高大大。且走南闯北,见过世面,谈吐不俗,手头阔绰,花钱大方,互相都很有好感。不可原谅的是父亲隐瞒了他在农村有妻儿的事,称自个儿是独身,母亲把他领回家见我姥爷,因为父亲有一副憨厚的外表,生意场上又在行,姥爷甚为满意。父亲在春和楼宴请姥爷,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父亲把母亲接到新房开始生活。他自己依然常常外出做生意,母亲在家理家。那时正值青岛临解放,市面上很动荡,父亲也隐约地感到不安,他对一个马上降临的新社会有些恐惧和迷茫,总觉得新社会会断掉他的生意,还因此辗转托人买了两张去台湾的船票。可母亲听说要带她去台湾,离开新建的家,离开老母,执意不从,两张船票就这么作废,也从此改变了命运的轨迹,这是后话。台湾没去,青岛解放。父亲很少再去做生意,常在家与朋友打牌,日子也算悠闲。直到有一天,他照例去打牌,母亲独自在家,有人前来敲门,母亲开门,见一头戴瓜皮帽衣着还得体的乡下老者,
老者问:“这是苑尚武家吧?”
母亲点头称是。
“我是他爹。”老者一脸威严。
见公爹远道而来,母亲赶紧叫爹,忙不迭地把老人让进屋。没想到老人身后还有一个半小脚女人拎着一怯生生的男孩。老人没介绍,母亲以为这是公爹带着农村亲戚来青岛看病的,也热情的让进屋。
母亲为他公爹,也就是我爷爷泡茶,递烟,老人家脸上无表情,只是冷冷的打量着房间,也不搭腔。而那个半小脚女人和孩子站在门边,母亲让坐也不坐,水也不喝。
屋里的气氛很尴尬,母亲尽力讨好公爹,问寒问暖。爷爷只是抽着烟沉默着,末了问了一句:“尚武啥时回来?”
“说是与朋友谈生意,很快回来”。
“我等着”,爷爷脸沉着,再也不搭腔。
母亲忙着去做饭,少顷,父亲进屋。一进屋,愣住,叫了一声:“爹。”
爷爷站起,命令的口气说:“到里屋来!”
父亲随爷爷进里间,只听到“咣”的一声抽耳光的声音。
母亲手里的盘子掉在地上,一刹间,她仿佛忽然明白了,父亲欺骗了她,来的那个半小脚女人和孩子是他的老婆和孩子。
爷爷脱下鞋,用鞋底抽打父亲,痛骂他:“你这个不孝之子,败坏家庭门风,败坏忠孝礼仪,不知羞耻,咋办下这伤天害理之事?你让你爹如何在乡里做人?你让他们孤儿寡母今后何以为生?怪不得两三年不回家,不捎信,满口撒谎生意忙,原来你......你干出这种事!你这个畜牲!”
父亲任由爷爷抽打、训斥,不敢吭声。
“立马把婚退了,房子卖掉,跟我回老家!”
父亲吭吭哧哧,断断续续地说到,当初结婚是爷爷一手包办,他一百个不愿意,是被爷爷立逼而成。
“我逼你结婚?我逼你养上孩子?你这个混蛋!咱苑家是读书人家,是知书达理之人,我一辈子在乡里受人尊敬,你让我如何再见父老乡亲,怎么面见列祖列宗,我恨不能一头撞死!”
父亲拦住爷爷,下跪求饶。
爷爷又一一列数之前的儿媳妇如何孝顺,带俩孩子如何艰难,“而你在青岛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大把花钱,看看你身上穿的这身皮,就是农村一年几亩地的收成,畜牲!畜牲!”
父亲只是一个劲磕头,求饶。
这边屋,一个女人无声地抹眼泪,还有一个娃醒过来嚎啕大哭。
父亲铁了心,坚决不随爷爷回家,还给爷爷送上一笔钱,算是赔偿,并与前妻离了婚。爷爷被眼前的现实击垮,在孙子搀扶下离开青岛。
父亲应付完爷爷与前妻,又来面对母亲的吵闹,痛哭流涕。父亲诉说当初是如何看上母亲,如何让他心动,并一再发誓赌咒,今后将一生一世爱母亲,总之木已成舟,生米已做成熟饭,母亲也屈服了这种命运的安排。
自此,生活恢复了平静,我也来到这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