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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站在榆木梯子上摘苹果的人
晨光中看去，仿佛
是把太阳擦亮一些的人
他弯腰把红透的苹果放进竹筐
像不自觉地，对着太阳
深鞠了一躬
存在就是为了被知觉
当云彩开始慌乱地聚向一处时
我睡着了，没能
与院子里那棵枣树一起经历风雨
可转念一想，当我没有知觉到它时
它还在吗？它可能
跑去和蹲伏在岩石上的老鹰一起吹羽毛
让正在发育的青果子从身上跳下来
去云彩滑梯上打滚
又或者，在翻云覆雨的时辰里
找它走失的爱情
我醒来时，院子里那棵枣树在原地站着
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五月末
五月是一个漆皮剥脱的信筒
爱情，孤独，流浪都在其中
你是否看见它们在铁皮桶里坠落的过程
我已听见
一阵风，穿过人间时的簌簌
人这一生，无非是想个办法原谅自己
或许还能遇见一次
另一个自己
我站在五月的风中
如设想那般，抚摸枯枝发出的新芽
几片嫩绿的叶子，是
几张将旧时光翻新的照片
这阵风，绝对是游走人间的信差
檐角上一只鸽子，突然
就飞走了。一瞬间
我无缘无故，眼含泪水
迷宫
草地上绿意渐浓，不远处
一只喜鹊抬头看着我
差不多十秒钟
我们都愣在原地
最终，它向前跳了两下
转身飞走。随后
我感到失去了什么
仿佛灵魂被邀请离开肉体
我想象从空中俯瞰草地的样子
草越来越密，苍生如蝼蚁
埋首穿梭在草根的缝隙
无用
坐在明月当空的街头
浩荡柔风无用，盛大黑暗无用
永恒事物也于我无用
春秋大梦可以献给夜游的菩萨
代我布施给难眠之人
不知何故，月亮步伐太过缓慢
适合形影相吊
也适合留下来重逢
半斤勾兑的二锅头留着也是无用
不如与明月一起挥霍
听
身边，榆树枝丫间
散发着吱吱的鸟叫声。叶子
像盖在鸟笼上的布一样
遮住目光与目光接触的瞬间
鸟叫得更纯了
不断变换高矮音
这一刻，我小心翼翼地听着动静
倒像是
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也许，落日也有厌倦的时候
今天的落日，落着落着就自己离开了
它轮廓模糊，也不够红
盘旋的雨燕，在越来越低的天空找它
往日它落得很从容，就算
落入云堆，也会悄悄留下一条金边
今天的落日，除了没有让天空提前黑透
再没有留下任何踪迹，甚至
没有留下与晚霞道别的声音，让人心疼
也许，落日也有厌倦的时候吧
想自己在小巷里喝酒，沉思，躲一躲
不过我还是相信，即便落日倦了
也绝不会把剩余的白昼过得心烦意乱
万物有序
我不该咒骂
街底杂货铺门前的流浪汉
他不过是为自己斜倚着舒服
压倒了一片野草
我甚至不该咒骂一场大火
把他和野草烧得不知去向
烧掉了无拘无束，和一丁点野心
几滴眼泪落下，各种野草有序生长
把灾难忘得干干净净，干净的
像曾经斜倚在它们头上那个人的一生
没有墓志铭，没有苦痛
杨树蘑菇
藏着真菌的旧事物
在雨季长出鲜活的小蘑菇
它们一点一点在树根间
慎重生长
那么融洽，那么弱小
采摘时指尖力量重一点儿
这些美味就成了泥
可它们依旧在这个喧闹的上午
让自己一点一点变得新鲜
让穿着花雨鞋的孩子喜上眉梢
我默默祈祷，孩子
千万别捏那些刚破土的羞怯
眼下它们和你一样
不该承受这么大的悲伤
散步时一次偶然的穿越
春日，在公园散步
大地上干草变绿的簌簌声
让我的脚步格外轻盈
仿佛回到十四岁的午后
在学校操场上奔跑，片刻不停
突然脚下一软
身体向前倾倒，跪在地上
我慢慢起身
用手背掸掉裤腿上的泥土
又把手心里的干草棍取下来
继续向前走，只剩下一阵春风
在宣软的地上打滚
再一次摔倒让我相信
有些看不见的事物就在我们身边
比如，今天绊倒我的
是仍在飞奔的灵魂
枯黄
暮色弥散，我在小镇石桥上
看干枯的芦苇丛
一大片浅黄占据河底
仿佛一封长信，用潦草的汉字
写着匆匆逝去的短暂暗淡的一生
信中总有一句话
令我忽略对落日的仰望
芦苇上几声鸟鸣如灯
悬挂在寂静的夜晚
昏暗里，没有人注意我看信的泪眼
想到这封长信是专门为我寄来
忽然就释怀了，在我的流年里
泪水不再只因委屈而掉落
鸟雀叽喳，我为这些来路不明的声音
而爱上整片枯黄
路边的小黄花
小小个头
和女儿刚掉落的乳牙差不多
把暮色染出一点金黄
仿佛抿着嘴笑
我误以为这是我的小时候
有小小心事，在孤独中
左顾右盼，等伙伴
也等掉落的乳牙快点长出来
路边的小黄花，她还小
小到刚好缝补上我
这些年因为牙齿掉落，而
残缺的那块笑容
在花椒树下
当我们玩累了
花椒树下空留两对脚步声
影子在脚边，越来越小
女儿伸手够着
树杈上新结出来的青花椒
脑门上薄薄的汗闪着光
一只蚂蚁，数次回转
爬上了枝头
对这个世界动了恻隐之心
就像太阳爬上了最高的天空
寂静
清晨，走在铺满落叶的路途
没意识到自己正穿越寂静
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天我用一个小游戏
从伙伴手里赢来人生第一枚勋章
我记得那是他从落叶堆中
精心挑选的银杏叶
今天我忽然想问问
我的伙伴，还有那枚叶子
去哪了。满大街落叶
保持着沉默，根本没有理会
踩脏它们的这双脚
陈维一，男，1987年生于北京，执业医师。北京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有组诗发《诗刊》《星星》《延河》等刊。出版诗集《沉默与羞愧的影子》。
《南方诗歌》2023年五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