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菲先生
一
季菲是我省戏剧界小有名气的演员,虽年过四旬,但身材适中,五官端正,戏路子上大都是正面小生。比如早年曾演过“红岩”中成岗,“霓虹灯下哨兵”陈喜等。其妻也曾是剧团当家花旦,嗓子清脆如银铃一般,扮相也好,只因年纪大后,身体发福,戏就少了许多。
此公早年甚好学,家中曾存有大部头“斯坦尼全集,”“莎士比亚全集”等。文革刚开始,为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文艺路线,一把火全部烧毁。且常在各种场合痛斥修正主义文艺黑线,常忆苦思甜,回忆自己年轻时吃糠咽菜,找不到出路而痛苦、绝望。是党挽救了他,走向革命文艺道路,深刻反省批判自己曾一度走向修正主义道路,正是文化大革命使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等。其妻丁萍也甚有同感,常回忆起,当闻斯大林逝世时,是如何痛心疾首。虽然过去若干年,她好像仍然很难过。季菲先生仍然好学,每日的报纸,尤其社论必看,上级发的学习文件更不用说,手持红笔,凡重要段落皆画有红杠。尤其像两报一刊文章、社论,不仅画红杠,且随时报纸空白处写下自己的学习体会。
此公常年穿一件洗的发白的旧军装,头上戴一顶也是洗的发白的军帽,很有精神。他与妻子皆不善理家,他俩的工资在当时说来不低,但家里总是乱糟糟,无像样的家俱,桌上永远堆满各种报纸学习文件。也不善理财,不抽烟,不喝酒,对同事朋花钱很大方,每每与同事出外吃饭,掏钱的一定是他。同事们也习惯如此,每吃完饭,抹抹嘴:“老季,掏钱。”他毫不在乎地掏钱结账。谁家有点难处,伸手借钱,他是决无二话。因此他的人缘关系挺好,只是谈到艺术,政治问题,他那强然的政论倾向让人受不了,在他眼里凡人类一切优秀的文艺作品,他看来都是封、资、修。多年来,左的思想大行其道,好像站在最高的道德线上,使与其有不同意见的人,像吞下一堆木渣子,咽不下吐不出,只能摇头叹气曰:“此人太左。”
我刚进单位,十七八岁与他交上了朋友,算是忘年交吧。他好玩,虽然年过四旬,乐此不疲。带上网与我到南山网鸟,满山跟着轰鸟,虽网不上几只,但也快乐的很。夜晚与我手持手电筒到河沟捉青蛙,他再行的很,半宿就捉一脸盆。然后熟练地扒皮去头,下锅红烧,我不敢吃,他吃的津津有味。我工资少,常年吃伙房,油水跟不上。他邀我到他家,其妻丁萍也热情好客,炖一锅肉解馋。他好说教,好与人为师,有我这个好学青年,自然他不会放过,时时得聆听他的教诲,大概都与走什么路有关。他认真说着,我似懂非懂,姑且听之。高兴时,他会偷偷把他以前演戏的剧照给我看。其中大都是演的正面形象,照片上看他年轻时很英俊,这让我很崇拜,他很高兴。一一告诉我,他演过的角色。当时怎得到领导称赞,又有多少粉丝崇拜,末了,总加上几句批判的话,比如:“那都是文艺黑线。”话是这么说,其无力的批判与他回忆往事的得意相距太远。
尤其让他沉醉以往的是一段风流韵事。当年,曾有一个女舞蹈演员,长的很漂亮,迷恋上他,而他则经不住诱惑,一起“下水”了。说到这一段时,他像喝了一杯好酒,品味着每一个小的细节,真是陶醉!这一刻,他完全忘了卫道,要知道他们当时都是有妇之夫,是党对他多少年的教育还很不彻底?还是多少年来,他们其实是脸上抹着油彩,带着面具呢?
虽然我屡屡承受他的教诲,但仍是孺子不可教,我行我素。经常偷看禁书,当时除了样板戏,毛主席的书外,中外古今,人类几千年所有文明,都为“封、资、修”,都在违禁之列。我们的团支书偶尔在我床边发现我看“安娜·卡列尼娜,”大惊,在会议上说:“有人反映小苑看黄书,我开始不信?后来真的发现他看黄书。”由此,我多年入不了团。我不思悔改,依然在看,有一次被季菲及其妻得知,他可真恼怒了。脸拉的老长,挥动着那本“安娜”;“危险!危险!你怎么可以看这些书?你年纪轻轻,这样下去危险呀!这样的书,当年我们看过,害人呀!托尔斯泰完全站在地主阶级立场,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害人呀!当年我们烧都来不及,你怎么又从垃圾堆里捡回来,你到底在走什么道路?”
我不愿听他的说教,脸扭向后边。他也转过去,象在舞台上演戏一般,夸张地挥动双手,时时敲敲桌子,时时地手捂住胸口表示心痛继续演讲:“我们伟大领袖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彻底扫除这些‘封、资、修’;你如果继续抱着这些书看,再来一个五七年,非打你右派不可!”
其实他后一句说的不差,再有五七年反右,我基本上够格。但我仍然执迷不悟,不理睬他。此时他的妻子,丁萍也加入进来,语重心长地说:“老季真是为你好,你这样下去危险,我们都为你担心。看看现在的苏联,为什么变成修正主义,正是他们抛弃了马列、斯大林主义,痛心呀!”她又说到:“当年,斯大林噩耗传来时,我们真是痛苦,象失去了父亲一样。我们庆幸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了这场文化大革命,这才防止了修正主义,防止了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而你却一头扎进封资修之中,我们痛心呀!”
我让他们很失望,继续顽固不化拒不听他们的教诲。久之,渐渐出现鸿沟,我也很少再到他们家吃红烧肉了。虽然道不同,但仍然是朋友。
二
进入八十年代初,几代人都获得解放,不再那么左了。但他仍是好学,仍热衷于上级文件和报纸社论,仍然每日戴老花镜,手持红笔画杠杠。由于年纪偏大,他开始写剧本了。
他过去的一位朋友,现在任省里大领导,批给他五万元赞助费,为一家企业写一部戏。因为我曾写过几个小戏,他邀请我共同参加。
在进入企业领导办公室前,他停住脚,郑重地叮嘱我:“一会儿在领导面前,你一定要介绍我是省内著名编剧,曾创作过‘某某某大戏’。”我听罢,心里很别扭,当年那部大戏,是我团主要编剧所写,当然他也参与出过主意,这戏当时在省里很红火,真可谓一票难求呀!但转过年来,风向一倒,报纸连篇累续地批判,老季也曾反戈一击,对其口诛笔伐,如今你怎么又让我介绍是你的作品呢?我省著名编剧又从何说起呢。可为了我要和他一起创作,硬着头皮答应下了。
面见领导后,领导很热情,老季侃侃而谈;我心里揣着那回事,很别扭,说不出话来。老季频频向我使眼色,我终于鼓起勇气,结结巴巴介绍:“老季······是我省著名编剧,曾······曾创作过某某某大戏。”
这位领导恰好看过这部戏,此时见到编剧大为高兴:“哎哟!久仰!久仰!那部作品真是不错,见到你太高兴了!“
老季装很谦虚的样子,挥挥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作品还有不足之处,请多指教。”我当时头皮都麻了!
我们终于签下合同,此事成了一大半。
前期是体验生活,下基层,开座谈会,初稿由我来完成。待完后,几位同仁看过,认为基本可行。然后交给老季,他说:“我来把把关。”我很放心地交给他,估计没什么问题,他顶多提点意见。我在作者一栏里,恭敬地把他列入首位。
过了几天,他把完关了,剧本交给我,一看我傻眼了!原来的三四万字,变成了五万多。凡主人公说的话,全部改成大段报纸社论,他常年划过大量的红杠杠,都移到这儿,全篇竟找不出几句人说的话。看到剧本变成这般模样,真是欲哭无泪,由于是在我原稿上改写的,我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模样。
为此我与他大吵起来,他挥动着一张报纸向我道:“你应该看看,现在是什么新形势。”
“什么新形势?”我很纳闷。
他手指着画出红杠杠的一段念给我,大意是某省里领导不畏严寒,带领导群众扫雪。
“这又怎么啦?”我更纳闷。
“你政治敏感太差,这就是主旋律,这就是新时期党的形象,我们文艺工作者要时时想到屁股坐哪一边的问题!”
说罢,他又念起大段社论文章。
我彻底被打败了,无言以对,由他去吧,我这才领略到由他把关的厉害了。
当他把新剧本读给企业几位领导听时,领导们陷入云里雾里一般,竟昏昏欲睡。末了,主要领导很客气地说了一句:“季老师辛苦了我们再研究研究。”
自然无下文,剧本终于流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