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老苏落实政策后,重新被团领导委以重任。但任编剧工作。他努力想再次证明自己的价值。独自写一部大戏,独自到农村深入生活。半年后拿出剧本初稿,团里组织讨论,基本通过。我细细地倾听剧本,心中暗想,这戏远不及他早年的创作,其中有极左倾向,政治标杆代替艺术形象塑造,语言有口号,教条。这多少使我有些失望,但认真一想,又觉得可以理解。凡从事艺术创作的人,几十年受“艺术为政治服务”的左右,毕竟这几年受样板戏的影响,割断了人类的一切优秀文化,割断了血脉相连的人性,也割断了人的灵魂,虽然冰已经融化,但你们仍然无法绽放,虽然解开了舒服自由的绳索,但你仍然无法飞起来。恐怕得若干年后,才能真地走出阴霾,获得自由。说到这些,老苏当不例外。虽如此说,但其作品中仍有闪光的金子。记得其中写了一个人物是个老村长,早年在村里说一不二,文革结束后,农村分田到户,有人做生意,有人出外打工,老村长虽已瘫痪,仍占着村长职位,出门有人小车推他,仍用旧的方式管理村民,干出不少可笑的事,多少有点唐吉诃德的味道。对这个人物的塑造,老苏甚满意,每每与我说到这个人物,自个都笑弯了腰,对我说:“你看这个人物算的上是个典型人物吧。”此话这样问是有份量的。要知道作者要写出一个真正意义的典型人物何其容易。但就是这点唯一闪光的地方,恰恰是上级领导极看不上眼的,下令去掉,去掉这个人物,全剧就毫无价值。就这样,老苏复出后的第一部戏流产了。
他已经无力再拿起笔了,他烟抽的厉害,整天咳嗽不止,他那多年养成的喝酒习惯仍照旧,还是每日到小店二两烧酒,一饮而尽,只是归来时,要扶着墙根走道。有时小便就拉尿在棉裤上。虽然年已六十,但看起来要老的多。他将何去何从?如何养老?他孜然一身留在单位,显然不行。由那个远在哈尔滨的儿子照料,二十余年没有照料过儿子一天,如今这般模样推给儿子,老苏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只有一条路,他乡间还有个曾被他抛弃的老伴,有个种地为生的儿子,兴许还能收留他。说到那老伴,老苏连连摇头,我明白他的心思。当你得意时,迫使她一生守寡,辛勤劳作、抚养儿女,如今风烛残年,一身老病,如何有颜面面对她。最后叫来他农村的儿子,答应公家出一笔钱,为老苏在家乡盖一处院落,平时有儿子照料,儿子答应了。
老苏去向已定,安下心来,几次找我商量一件件大事,他一一数落着在他落难多年中,那些没有歧视他,曾帮过他一把的人:谁谁曾经年三十送他一碗饺子;谁谁曾八月十五请他喝过一杯酒;谁谁曾经在公开场合为他说过一句公道话;谁谁曾经在他病中看望他,为他熬过药。最忘不了——单位一位女同志为他洗过内衣内裤,为他缝补衣服。甚至有人常逗他开怀一笑,他也没有忘记。他板着手指一一数来,大概有那么十几位,他说因落实政策,手中有两千余元,要我找一家上好的酒店,他要一一敬酒,表示答谢。但不知何故,此事终未成。我们都知道,他有一颗感恩的心。你可能不经意地为他做一点事,甚至善意的给与他开个玩笑,他都记在心里,他外表虽然很硬、很冷,但他的心里暖暖的。虽然没喝上他的酒,心意都领了。
那时我刚结婚,我让媳妇做了一桌菜,又蒸了一锅她拿手的牛肉包子,我与另一老友把他搀扶上楼,来到我家。他吃的很高兴,临走媳妇又为他带去好多包子,他对我说:“祝贺你,找了个好媳妇”。
临走前,他约上我们几位好友,一再叮嘱,务必在秋后去看他。他历数家乡种种的好:村边有一条小河,河里随时可钓上鲤鱼、鲫鱼,还有小虾。三五天一个集,随时可买到新鲜羊肉、本地鸡,让我们去吃个够。还有他家乡的小米,大枣多么好,临走都带上。并在地上,用树枝画出他新建院落的图样,三间坐北朝南的小房,玻璃窗,院落,他会单独为我们留出一间客房。我们高兴地答应他,每年秋后都会去看他,让他早早地准备好小米、大枣,还有家乡的酒。

五
第一年秋天,我们没来的及去,待到第二年,正商量着去看望他时,不幸传来噩耗,苏耕夫死了。
关于他的死有两个版本:
他还是改不了喝酒的老习惯,每天拄着棍到隔壁小村的商店,要二两酒,一饮而尽,然后晕晕乎乎来家睡觉。这天是寒冷季节,天寒地冻,他依然拄着棍冒着寒冷步入隔壁小村,待他归来时,脚一滑,摔入路旁沟里,便再也没爬起来。待到他家人找到他时,雪已经淹没他半个身子,浑身僵硬了。
第二个版本,还是风雪天,他早早钻入被窝,半夜醒来,点火抽烟,那时他家乡还没有通电,他的屋里堆着许多柴草,他不小心将火星掉到柴草中,慌乱中又打翻了小煤油灯,一刹那,火势燃起。此时正是天寒地冻之时,西北风夹着雪,火势借助风雪,整个房子瞬间燃起大火,老苏没有爬出来。
我相信是第二种可能,我的一个朋友说:“这更像一个艺术家之死”。
2013年2月 青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