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6年(崇祯九年),年届五十的徐霞客决定再次踏上旅途,开始他一生最壮阔的“万里遐征”。仿佛才手忙脚乱成为父亲,又发现惊慌失措地变老。对晚明古人来说,50岁已是近衰老的年龄,本该考虑还乡享受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然而游兴未减的徐霞客在得到了朋友们的襄助之后,终是摆脱常规的羁绊,再次把命运推入了不同寻常的人生轨道。徐霞客于崇祯十一年(1638年)五月初十进入云南,崇祯十三年(1640年)一月起程东归,在云南逗留了一年零九个月,而从顺宁到鸡足山的一段,已是徐霞客“万里遐征”的真正尾声,到鸡足山后发现自己双脚肿痛不已到“双足俱废,心力交瘁”,3个月后,他就彻底病倒了。
在徐霞客游线上逆行,不几页就翻到了鲁史。1639年的中秋节,徐霞客是在鲁史度过,当他举杯邀月,不待月亮穿过浓密的云层,他就早已泪流满面。

就在这一天早晨,徐霞客吃过早饭,告别了高简槽(《顺宁县志〉作高枧槽)热情款待他的梅姓老人。临行前,他又掂了掂包袱里的胡饼,因为这天是中秋节,所以头一天在顺宁城,他就特意买了这个东西,作为举杯邀月的拌手礼。
天渐渐亮开,但见紧锁雾霭的澜沧江,似乎还在酣睡。沿着被水冲得似是而非的小路,徐霞客直奔澜沧江,他将在这个叫白莺哥渡的渡口过江,到鲁史去。二里,转到坡北,下到峡中。一里,再转向东北,顺山坡下走。便看见澜沧江嵌在峡底,自西往东流。彼岸的三台山还被晨雾所笼罩,咫尺之间难以辨认。抵达澜沧江边,有一二家人濒江而居,时间尚早,既不见人影也不见炊烟,与澜沧江急促的浪花相比,显得有些死寂。所幸船工已坐在船头了,无利不起早,徐霞客付了钱,就是这条他再三追问过的大江,就在自己的脚下,他有些小激动。为了求证澜沧江的最终流向,他不得不前往云州,在不同层次的人群里探寻正确的答案。澜沧江流到此地,又自西向东流去,江的宽处,只有潞江的一半,但水势又深又急。上船北渡,此时马帮在后面,等着渡船,徐霞客没有等马帮,而是先行开路。

关于澜沧江渡,《顺宁府志》记载:“府东北八十五里,渡无虚日,旧设小舟,每为秋水冲没。雍政三年(1725),知府范薄造大舟,改渡下流,稍近十里。”
登上北岸,立即曲折上登二里多,登上坡头。转向东行坡脊上,俯瞰南边江流在脚底,眺望北方的三台山,屏风样回绕在岭北,以为由此地就层层叠累上升了。清代进士蒙化人陈于宸曾写过《三台山》的诗。
“削壁临江势莫跻,三台回眺斗星低。宵征路间云中狗,露宿魂惊天外鸡。椎凿工施夸窈渺,文章风力款依稀。行行喜说康庄近,不复崎岖蹶马蹄。”
听见江涛拍击的声音,就见渡船开始向南横江而去,可南岸的马帮,仍望不见他们的踪影。于是平缓前行一里,折向北越过山脊。半里,便沿着东边的山崖下瞰西边的山坞向北行。二里,开始望见三台山的公馆,在北山的半腰上,悬在空中,屏风样耸峙,以为鼓足勇气可以一气走到,结果又走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抵近。徐霞客在日记里写道:又走一里,路盘绕着向东曲,反而渐渐走向下方,又走二里,就下到壑谷底。壑谷中山涧分两路流来,一条来自西北,一条来自东北,在三台山的山麓会合,而三台山则高悬在两条山涧中间。关于三台山,据《云南统志》记载:“山势高峻,最高处可望苍山。上有三台相井。”《旧志》记载:汉武后平蛮,分兵于此,行阵苦无水,有人见一老媪,指地得泉,味殊甘冽。固呼为观音井,亦曰三台相井。”
明知府张鹤塘《登三台山俯视澜江》:“直上三台天际头,乾坤中划大江流。树藏烟雾晴犹丽,崖锁风霜夏亦秋。佛念孤忠曾凿井,龙安盛世不惊舟。登高日近扶桑远,海国何处万里游?”
从三台山出发,向东北下瞰东面的山坞沿西面的山崖上走,十二里,上登往南绵亘的山脊,此条山脊东西两面的山坞,仍然是向南下延的。又登石瞪三里,有座牌坊,此处冈头是叫七碗亭的地方。山冈的东边,下临深壑,三间房屋点缀在冈上,是从前的茶庵,可今天空寂无人了。民国年间编修的《新纂云南通志》说,茶庵“兼设茶汤水浆润行路渴口”,还有的茶庵“设田资香火煮茶以济行人”。不过在徐霞客生活的那个明代,类似的舍茶寺、茶庵似乎更多,单是徐霞客走过的云南大地,其游记中提到的舍茶寺、茶庵就多达16处,可以说是一个普遍现象。又上走一里多,绕到突立山峰的东面。此峰在中央突起,而山脊则从北边往下延伸,开始曲向东隆起,所以这突立的山峰虽然是绝顶,它东边下方的山坞,仍是往南下延出去。这确实是个好地方,如果遇上明月松间照与清泉石上流,即便是俗人也会心无尘滓,借此地休憩开饭,冷饭加清泉倒也爽口。装埴肚子很重要,徐霞客吃到不剩一粒饭,这才起身。松涛只留余音,鸟语打破静谧,四面群山云雾已经散开,唯有峰头仍云雾霏霏酝酿着氤氲之气。
由峰北顺往北延伸的山脊,下坠一里多,延伸的山脊向东突,这是延伸而过的山脉。此山从北面的老君山往南延伸,山脊经万松岭、天井铺向南延伸而来,它东面的横岭,西面博南山的两条山脊,都在环绕中途断了,唯有此条山脉则延过此地后在南面的浮山到了尽头。从它的北面下临西边的壑谷前行,两次下走两度上登三里多,有哨房位于路旁,也是空无人住。“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晚明朝衰败凸显,了无人迹的又何止哨房!又往东北随岭脊下走六里,沿着东坞,绕过西岭,又下行二里,向北越过峡中的小石桥。桥下的水从西面峡中流来,流出桥后在南面峡中合流,向北从阿禄司东面流到新牛街,流入漾濞江。过桥后,立即沿北坡下临南边的壑谷向东北上走。三里,登上冈头,有百来户人家紧靠山冈居住,这是阿禄司。

“由峰北随北行之脊,下坠一里余,乃度脊东突,是为过脉。是山北从老君山南行,经万松岭、天井铺度脊南来,其东之横岭,西之博南二脊,皆绕断于中,惟此支则过此而南尽于泮山。从其北临西壑行,再下再上三里余,有哨房当路,亦虚无栖者。又东北随岭脊下六里,循东坞,盘西岭,又下二里,乃北度峡中小石桥。其水从西峡来,出桥而合于南峡,北从阿禄司东注于新牛街,入漾濞者也。石桥之南,其路东西两岐:东岐即余所从来道,西岐乃四川僧新开,欲上达于过脊者。度桥,即循北坡临南壑东北上。三里,蹑冈头,有百家倚冈而居,是为阿禄司。”从徐霞客的日记里,让人感到他有一种奇特的天赋,对地理相关的方向与度量有极为精确的感知。他的游记时常以里为单位不断丈量变化着的两地之间的距离,与300多年后的现代仪器测量出入不大。
据“鲁史村志”载: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顺宁府设司讯于阿鲁王私宅,称阿鲁司讯,同年开辟为街场,亦称阿鲁司街。规定十二生肖的“猴、虎”日赶街。为什么选“猴、虎”日为街呢?据说源于一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因为传说猴与虎是互冲,人们希望阿鲁司街大冲大发,故此择此属相日为街子天。
阿鲁司街初为邻近村落村民集市贸易,街天不过几百人。后来,内地人到此落籍入户逐渐增多,茶马古道人马也以此为栈,鲁史发展成了夹江地区的集市贸易中心。而在此之前,开凿于1328年的“顺下线”(顺宁到下关),则是鲁史发展的大前提。鲁史街场逐渐扩大,形成了以四方街为中轴线的3条街道:上平街、下平街、楼梯街;7条巷道:骆家巷、十字巷、董家巷、黄家巷、曾家巷、杨家巷、魁阁巷。

徐霞客在此烧汤吃饭,以等待马帮。马帮下午才到,因为前方无水草,便停下投宿董家大院。这天是中秋节,徐霞客事先从顺宁府买了一个烧饼,把它揣在怀中作为赏月的食品,但月亮被乌云遮住。徐霞客多么希望一轮明月破云而出,举杯邀月才有意义,那样的话就有对影成三人的旷达慰籍。徐霞客不作恶声,不发悲音,路遥途艰徐霞客没有抱屈之语,娓娓道来的记录,总是把自己负而情绪克制起来,掩埋或者消除。与其说是旅行,不如说是禅修,路遇的苦总是被他一点点消受。想想,万里遐征没有一颗有坚毅内核的心,可能早被寂寞反噬。这一日经历过往路远而且复杂,徐霞客写到抓陡挠腮时,拿出酒壶倒头一闷,稍解郁闷,渐渐到也顺心舒畅。他想起进云南广西府城(今天云南泸西县)过第一个中秋节的情形,虽然也是层云密布,而且还有大风怒吼,至少有万寿寺的僧人设茶点陪着。
想到这些,徐霞客低下了头,他想到了家人,缥缈的故乡蔓延进了记忆的虚空,他仿佛看见了焚香祝祷的母亲。
“是夜为中秋,余先从顺宁买胡饼一圆,怀之为看月具,而月为云掩,竟卧。”
啃着冰冷的胡饼想着故乡,徐霞客也未免太让人同情了吧!也许,我想得太多了,作为《明朝那些事儿》压轴出场的人物徐霞客,作者当年明月那句话:我之所以写徐霞客,是想告诉你:所谓的百年功名,千秋霸业,万古流芳,与一件事相比,其实算不了什么。这件事就是用你喜欢的方式过一生。
383年过去,董家大院几经修葺虽然还在,但梁柱歪斜,屋脊残断。一位老人在里屋造饭,火苗扑跃,皲裂的砧板上有一条尚吐着气泡的鱼。被虫蚀蛀的窗纸,溜进暮色,已经褪色的标语尚能看懂那个时代的兴奋与不安。(许文舟/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