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他的又一段婚事,他很少提及,大约在他十八、九岁时,父母又给他娶了一房媳妇,也大他几岁。据见过她的人说,长的很秀气,白净,只是一双小脚,并为苏耕夫生下一男孩。后来,苏耕夫参了军,任文化干事。他有些文化,能编写小戏,快板书,很受领导赏识,他咋也看不上老家的那个父母包办的媳妇了。正赶上国家颁布第一部婚姻法(据说这也是毛时代的唯一一部法)。凡父母包办婚姻,都属封建礼教,皆可解除,这叫“割封建主义”尾巴。这样凡进城干部都纷纷解除婚姻。结上新欢,老苏也趁着这阵风潮解除了那段婚姻。
这个女人和成千上万的乡下女人一样,当年送走丈夫参加革命,独自在家照顾公婆,抚养孩子。因为是革命家属,时时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苦苦盼着革命成功,丈夫可以回来,谁知革命成功,却盼来一张离婚证书,丈夫,再也不会回来。其后大半生独守空房,艰难又无言,几乎是一生守寡。
五十年代初,老苏迎来一生最好的时候,他创作的一部戏获全国一等奖,并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在省内可说很有名气了。经人介绍与一位女演员相识,相恋。这女子可是省地方戏中的当家花旦,身材好,扮相好,唱的也好,谁都说老苏交好运了。二人很快结婚,并有一子,二人常坐洋车,出入戏院。那时候戏开演前,戏中间休息时,同仁们常聚在一起,抽支烟,喝杯茶。老苏可是很显眼。熟悉或不熟的人都凑到他跟前,请他评评某个角的演技,某个戏的好与不好。老苏春风得意,侃侃而谈。他也有些小幽默,说的大家哈哈大笑,别人逗他几句,他也乐的笑出眼泪。他就是个很性情中的人,妻子也很钟情于他,为老苏骄傲。省里每每开剧本讨论会,总坐在重要位置发言。一般说来同行们谈别人的剧本是很为难的事,明明看到某个剧本不行,但碍于情面,总是先罗列一些好处,最后才捎带说几句不咸不淡的批评话。可老苏是个直率人,有人请他听剧本,作者读到好的地方时,他会泪流满面,伸大姆指连声叫好,碰到不好的地方,他会打断别人,摆着手,一脸痛苦状,连连说“不行!不行!太差了!”对生活对艺术,他就是一个很真诚的人,直到他晚年,虽然历经多少次运动,不改其本性,要嘛,不说话沉默,要说就不掺水,不掺假。
一九五七年开始反右,初时他倒安然无恙,因为除了喜欢谈艺术创作,对一船政治问题不甚感兴趣。再说他真心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制度,因为党和这个制度使他一个农村臭小子,乡下人成为人民艺术家,著名剧作家。他天天上贡,感恩还来不及呢,焉有对党和制度反对之意。所以运动开始,领导动员为党提意见,他半句也没有。谁知没几天,天下大变,主席发出伟大号令,反击右派进攻。老苏照样喝茶,抽烟,琢磨新剧本。这一切好像与他无关。单位揪出右派了,但上级不满意,名额不够,团长陈某某着急了,这名额给谁呢?想来想去,论名气,有影响的 老苏莫属了,可翻翻他曾写的剧本,竟无半句不满的话。怎么办?对于陈某某来说,打老苏右派,一来,可完成上级任务,二来,他还有一层阴暗心理。这几年老苏太得意了,太风光了。他很不舒服。再者,团内那只名花,如此年轻貌美的女旦角,竟被老苏这个黑脸的乡下人揽入怀中,实在不能忍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反党言行。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在老苏抽屉里翻出写了半拉的相声剧,有那么几句是对官僚主义的讽刺,院长陈某某阅后,一拍桌子“有了!右派!”
苏耕夫大难临头了,反复找领导申诉,解释,没用。陈某某严厉地问他“那么说,你没错?”
“没错!”
“那就是党错了吗?”
这可是个致命的陷阱,老苏一时语塞,吭吭哧哧说不出话。
“如果你还相信党,那党打你右派就没错!”
一个单位的领导人,此时就代表党,让你下地狱,你就得去。
老苏的妻子态度很坚决,不管老苏打成右派,是劳改,还是发配,坐监,她会带着儿子等到底。院长陈某某动员几次,欲让老苏妻子划清界线,离婚,老苏的妻子不改初衷。这让陈某某很不快,想想老苏白天挨批,夜晚还是拥有娇妻,这万万不可,说明斗争还不彻底。陈某某最后一次找她谈话,下了必杀令。”党支部开会作了研究,如果你执意不与老苏离婚,划清界限,将一并打入右派;以后将不得登台演出,并一起发配广北农场劳动改造!”
妻子想到刚满一岁的儿子,想到今后可能告别舞台一咬牙,同意离婚。
那一年老苏三十余岁,他收拾起行李卷,那些伴他半生的书籍,竟一本不拿,宁可后半生当个白痴、傻瓜。他告别了妻子(已是前妻)告别了儿子,被押上一辆大卡车,奔赴广北。广北,一望无际的大荒原,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抖动,就在那儿,开始了他的劳改生涯。
其后,他听说前妻也被打了右派,她一个戏曲演员,没有太多的文化,不懂政治,也与老苏离了婚,划清了界限,咋也成了右派。想来大概是因为没有及时地感谢“党,”及老陈挽救了她,没及时感谢“党”即陈某某对她的关怀,且情绪不满,终被“党”即陈某某打成右派,因罪责比老苏轻些,故留在原单位,监督改造。后来,她再嫁于一名医生,其后几十年虽与老苏同在一个城市,相距咫尺,但再也没见面。兴许偶尔见过,但老苏从不再提及。其儿子二十余年没见过。偶尔有熟人曾告诉他,儿子长的很好,学习用功,待人也很有礼貌。继父对他如同已出。老苏很想念这个儿子。常与我说,尤其听说儿子以高分考入哈尔滨军工大,那可是一流大学,老苏很高兴,逢老熟人就叨叨几句,但他从不敢有见儿子的念头,必竟从孩子一岁就离开他了,这当中有一道深深的沟,他无力迈过去。直到有一天,“四人帮”已垮,老苏也平反摘帽,这已是二十余年后的事。
那天阴天,天下着小雨,老苏照例到小店里,站在柜台边喝了二两,转身离开。这咱喝酒法是早年那些拉大车、出大力的人惯长喝法。拉上一大车货,拼命爬上坡,喘口气,又不能耽误功夫,喝二两,老苏曾与我说过,他是因为文革初期,被监督劳动时,常拉车出门,暂时离开监督,瞅瞅前后无熟人,偷偷溜入小店,要二两酒一口喝下,就此养成这习惯。当他晕晕乎乎回到宿舍(文革初,他是住集体宿舍,后来给他一间临时房)天还没黑,扒鞋上床,他从不看书,也不看报,枕边只有一本毛主席语录,那是每人必备的,还有一本小学生字典。睡着了,约莫九十点钟,有人敲门把他惊醒,“老苏,醒醒!”
“什么事?”
“你儿子来看你了。”
老苏早年在农村那个儿子,常年在家务农,偶尔拉上一车菜,来济南贩卖,有时卖完菜还会到老苏这儿歇歇脚,看望一下。
“这么晚,来干什么?”
老苏披上衣服,拖着鞋,嘟囔着开门,他打开门时,愣住了,眼前一个身材修长,很斯文的年青人。一瞬间,他明白了,眼前这个年青人,就是他常在梦里见到,从一岁就离开的儿子。
“爸爸,你好。”儿子很有教养,看起来也很平静。
“好,好,快屋里坐。”老苏努力克制着自己。
儿子打量着这间七八平米的小屋,一床、一桌,没别的家具。墙上挂几件旧衣服,地上几个盆、罐,半晌没说话。
老苏小心地询问了儿子的学业,他知道了儿子已经考上研究生,很优秀,并谈了一个女朋友。儿子询问父亲这些年的经历,老苏回避了这二十年的坎坷,苦难,就只是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儿子很关心他为什么这些年一直单身,为什么身边没个人照料,老苏只是说,已经习惯了。
谈话伴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平静,没有出现戏剧性的场面,约莫十点多钟,儿子说了一句:“爸爸,你多保重。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然后离开了。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二十余年的思念,像潮水一般,阵阵涌来。他再也无法克制,急需要一杯酒 ,急需找人倾诉;此时已经快半夜了,他穿好衣服,急切敲邻居家的门,邻居开了门很惊讶,老苏二话不说:“有酒吗?我要喝酒!”
邻居为他倒上一杯酒,他哆哆嗦嗦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老苏,你这是怎么啦。”
“儿子来看我了。”说罢老苏老泪纵横。
自从儿子来看望他以后,尘封多年的往事又浮出来。他原谅前妻无奈的选择,原谅曾经的朋友对他反戈一击。但,他无法原谅那个打他右派,并逼迫他与老婆离婚的陈某某。因为是两个单位(老苏广北农场劳改后,调入我们单位)二十余年再没谋面。只是头年,参加一次会议,走廊里碰到陈某某。 老苏装看不见,想走过去,没料想陈某某紧赶两步,一把抓住老苏:“老苏,我······我有话要对你讲!”其态度很诚恳。老苏冷冷地扭过身,没理会,急急离开。
不久一位老同志专程来看老苏,并转给他一个口信,陈某某已患癌症。想见老苏一面,老苏断然拒绝:“请你转告他,我与他不到黄泉不相见。”没几天,陈某某的妻子来见老苏,诚恳地说到陈某某来日不多,临死前唯一想见的就是苏耕夫,想当面表示道歉。老苏冷冷地送走客人,走到门口,陈某某的妻子再三恳求,老苏说了句,容我考虑两天。
老苏为此事犹豫再三,与我商量。我劝他,应该看看,事情过去若干年了,当初打你右派是最高层负责,他一个小基层干部认识不清。老苏反驳我:“责任是在最高,他也脱不了干系,要知道他内心是很愿意打我右派的,尤其不可原谅的是,他恐吓 ,威胁我前妻逼她与我离婚。”我说正因为如此,他才要向你道歉。老苏有些激动说:“逼我妻离子散,劳动改造,被剥夺作家的权力,剥夺做人的权力,几十年我生不如死,难道他一句道歉,就能抹平了吗?”
我无力说服老苏,他长长地叹口气,离开了。
大概又一次,陈某某的妻子前来请求,老苏终于答应了。
陈某某躺在医院,身上插着输液管,骨瘦如柴,昏迷不醒。老苏走进病房,陈某某妻子叫醒他:“老苏来了。”陈某某瞪大眼,让护士拔掉管子,勉强支起身,爬下床,向老苏深深地鞠了一个大躬,然后扑通跪下泣不成声地说:“我错了,对不起老苏。”
老苏急忙搀起他,让他多保重。
“这么说你原谅了他。”我问他。
他点点头,然后一声长叹。
与陈某某会面后的那天,暴雨倾盆,时时电闪雷鸣,我撑伞路过老苏房前,忽然听到大哭声,时时还带着一声声干嚎。我推门进屋,只见他独自坐在床沿大哭。我没有劝他。只是点上一支烟递给他。由他哭吧,他压抑的太久了。几十年的苦水顷刻间像天上的暴雨,奔泻而下。

作者简介
苑福善,山东省话剧院,国家一级编剧。曾创作的多部大型话剧荣获省部级,国家级奖项,并有若干戏剧小品,电影电视剧在中央电视台及地方电视台播出。短文小品文曾在多家网站及杂志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