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耕夫小传
一
我于六十年代末期,由学校分配到现在的剧院任美工一职。与若干曾经在本省或国内有些名气的导演、演员一起共事。经过文革的冲击,这些曾经的艺术家们显的更平民一些,但举手投足,言谈话语间仍能感到他们曾有的气质、修养。即使有些被打入另册,在单位监督改造的老同志,也能隐隐看到他们曾有的过去。他们当中的一个引起我的注意,他是个中年男人,冬天黑棉袄,黑棉裤,戴着棉帽子,脸很黑。常年手持烟袋,天气好些,他就大捆的烟叶摊出来,晒太阳。沉默寡言,少与人来往。或者蹲在墙根晒着太阳,戴老花镜,笨拙地穿针引线,缝棉袄,看来是个单身。逢全团开会,总坐在旮旯里,低头抽着闷烟。偶尔我几次在单位门口的小商店见到他,小店里卖散白酒,一个大罐子摆在柜台上,九分钱一两,他径直走到柜台前,二两酒一茶碗,没菜没肴,一饮而尽,付上钱转身就走人。
后来同事告诉我,他叫苏耕夫。五十年代初是省内有名的编剧,那时他很风光,老婆是一个很漂亮的戏曲演员;并有一个儿子。五七年他被打成右派,单位领导多次教育其妻子,让他揭发其丈夫,划清界限,为儿子及自己前途着想。妻子与他离了婚,刚满1岁的儿子判给了母亲。从那以后,他就落了架,被打入另册。先是发配到广北农场劳动改造,后到了我们单位,领导发挥他一技之长,也参与写剧本,但没署名权没稿酬,没任何荣誉。文革开始列入牛鬼蛇神之列。遭批挨斗。关牛棚,劳动改造,我所见他时,是刚刚放出来。
我们剧团在全国是以演农村戏而著名,那时排一个农村戏之前,总要全团带着自家行李卷,为了减少农民负担,伙房也跟着奔赴农村。睡觉按排在农户家,参加劳动,体验生活。其间我第一次参加了剧本讨论会,夜晚在一间较大的农舍中,点着几盏煤油灯,主要创作人员黑压压地坐一屋。有的盘腿挤在炕上,有的坐小马扎在地上。几乎人人都在抽烟,屋里弥漫着浓浓地烟气,静听主要编剧读剧本。待剧本读完后,大家讨论,艺术家们各抒己见,争吵、辩论,气氛很热烈,但总是不得要领。领导点苏耕夫名,让他发言,只见他炕沿上敲敲烟袋,会场上没人再说话。他不客套、不寒暄,上来就直言剧本存在的问题,三言两语击中要害。剧作家撑不住,起身反驳,他解开棉袄,也起身迎战,侃侃而谈,历数在结构、人物形象塑造上,存在的不合理,缺陷。其它主创人员没插言,大都点头称是。剧作者看来也招架不住,而后他又摘掉破棉帽,谈起剧本应该如何走向,在哪些方面作重大改进,待他发完言,开始无动静,半晌,全场响起掌声。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即被他折服,他确实有才华。后来再见到他,仍然含着烟袋,低头走路,一出太阳仍在墙根晒他的烟叶。
由于我也看过几本书,逐渐对剧本创作有兴趣,几次凑到他跟前讨教,他总是抽着烟袋,不太理会,弄的我很没趣。记的有一次,我说到样板戏的创作如何辉煌,如何伟大时,他忽然大笑,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很纳闷,是我太幼稚,还是在他眼里样板戏算个什么东西,过后想想,大概两者都有。
后来慢慢熟悉了,我知道他一些小故事。

二
苏耕夫老家在黄河北,济阳县。早年在农村算的上是富裕人家,有几十亩地,农忙时雇几个长工,算的上小地主。待他十一二岁时,按照农村习惯,家里为他定了亲,取了个大媳妇,也就是童养媳。由这个媳妇照料他吃饭、睡觉,早上送他出门上学,晚上,伺候他吃过饭后,哄他上炕,为他洗洗脚,然后他就钻入那卷好的小被筒里睡觉。媳妇睡他一旁,半夜里尿尿,媳妇为他接着尿壶。白天他上学,媳妇在家伺候公婆,料理家务,为一大家人洗菜,做饭。吃饭时上不了桌,只在一边伺候,待全家吃完后,胡乱扒几口,又要忙着收拾碗筷。苏耕夫说起这媳妇的长相,个子很高,很健壮,留着一条大黑辫子,很好看的。
那天是八月十五,中秋夜。一家人吃过饺子,早早安歇。透过窗户纸可看到若大的月亮悬挂在高空,墙角的蟋蟀低低地鸣叫着,小苏耕夫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忽然他隐隐感到一只手伸进他被窝,正要摸他,他忽地爬起,惊叫:“你干什么!”
那媳妇一把捂住他的嘴,小声地:“小祖宗,别叫!别叫!我求求你。”
“别动我!”苏耕夫训斥媳妇。
“嗯,嗯,不动,快睡、快睡。”媳妇小声哀求着。
过了大半年,有一天媳妇要回娘家。临走时为他把衣服缝补好,洗干净,整整齐齐叠一摞,并拉住他的手,一再叮嘱他好好读书,将来作个有出息的人。苏耕夫没理会她说的这一些,跑着上学去了。媳妇这一走,竟很长时间没回来。他倒时时想起她,晚上无人陪他说话拉呱,下雨天没人接送他上学,他甚至时时想到她伸进被窝那只暖和的手,他颇感到寂寞。几次追问爹娘,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娘回答他说,待到秋里,收了棒子、高粱,她就回来,秋天很快过去了。棒子高粱收到家了,小麦也播上了,媳妇还是没归来,苏耕夫着急了。终于有一天,娘对他说:“你媳妇病了,我带你去看她。”
娘俩坐在小驴车上,伙计赶着车,走在内河道的堤堰上。深秋的风卷起片片落叶,小苏耕夫戴着小瓜皮帽,身着一件新布衫。娘怀里抱着篮子,篮子里装满鸡蛋、白馍馍、香油果子。下了堤没多远,就是一个小村庄,庄前一湾绿水,那就是苏耕夫媳妇的家。
岳父把他们迎进门,苏耕夫娘急切地问:“她咋样了?”
岳父摇摇头,掀开里间的门帘,苏耕夫随娘进入媳妇的卧房,他瞅见媳妇躺在炕上,面黄肌瘦,昏昏沉沉地睡着,苏耕夫着实有些害怕,分手才几个月,她咋成这副模样,他紧贴娘身后,不敢再看。
岳母爬到他媳妇耳边小声地:“妮子,你男人来看你来了。”
媳妇忽然睁开眼,勉强支起身子,一把抓住苏耕夫的小手,半天没有说话,大颗的眼泪流出来。
“耕夫在家老是叨念你,几次催我带他来看你。快!跟你媳妇说句话。”母亲推着他向前凑。
由于害怕又有些羞怯,小苏耕夫低着头,竟没有说出半句安慰的话。
媳妇抹一把泪,勉强挤出一些笑容。
这是苏耕夫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媳妇。
大半生过去了。苏耕夫垂垂老矣,奇怪的是多次梦中惊醒,总是梦见那个长着大辫子的媳妇。总是梦见那个八月十五的晚上,总是梦见最后一次见媳妇的场景,醒来就一把老泪,一声长叹。


作者简介
苑福善,山东省话剧院,国家一级编剧。曾创作的多部大型话剧荣获省部级,国家级奖项,并有若干戏剧小品,电影电视剧在中央电视台及地方电视台播出。短文小品文曾在多家网站及杂志发表。






